寒雨，冷得像淬过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泥泞的官道上。
纪玄蜷缩在一辆破旧的驴车篷布下，试图用体温焐干身上那件半湿的粗麻短褂。
车辕吱呀作响，伴着老张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哼唧，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
驴车忽然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纪玄探出头。
雨幕中，前方路心，赫然杵着两个身影。
一老一少，皆身着月白道袍，纤尘不染。
密集的雨丝落在他们头顶三寸，便似撞上一道无形的琉璃盏，悄然滑开，勾勒出两道朦胧的光晕。
他们脚上的云履，踏在泥水里，却洁净如新。
仙师。
纪玄的心下意识地一紧，默默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在这世道，遇上修仙者，未必是福气。
老张头早己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跪在泥泞里，磕头如捣蒜：“小老儿张阿土，拜见两位仙师！
不知仙师法驾在此，冲撞了，冲撞了！”
那年轻修士眉头微皱，扫了一眼破车，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滚开，老东西。
挡着我师兄观摩山势灵韵，你担待得起吗？”
那被称为师兄的年长修士，目光始终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上，仿佛根本没看到脚下跪着一个人，一辆车。
他的世界，与这泥泞凡尘，泾渭分明。
“是是是！
这就滚，这就滚！”
老张头慌忙起身，手忙脚乱地去牵驴头，想从路边的草丛里绕过去。
就在此时，那年长修士似乎心有所感，忽然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雨声：“聒噪。”
并无任何动作，但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弥漫开来。
“噗通！”
老张头感觉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当头压下，惨叫一声，再次跪倒在泥泞中，浑身筛糠般颤抖，脸色惨白，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
拉车的老驴发出一声惊恐的哀鸣，西蹄一软，瘫倒在地，屎尿齐流。
纪玄只觉得胸口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眼前阵阵发黑，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死死抓住车辕，才没有瘫倒。
年轻修士轻蔑地瞥了一眼：“蝼蚁就是蝼蚁，一丝气息都承受不住。
师兄，走吧，此地浊气熏人。”
年长修士面无表情，仿佛只是驱赶了耳边的一只苍蝇。
两人身上光晕微闪，眼看便要御风而去。
“等……等等！”
一个嘶哑、因恐惧而颤抖，却又带着一丝倔强的声音响起。
是纪玄。
他强忍着那令人崩溃的威压，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那两个即将离去的身影。
年轻修士身形一顿，回过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被严重亵渎的暴怒：“嗯？
你这蝼蚁，竟还能开口？
还敢开口？！”
那恐怖的威压瞬间增强了数倍，精准地压在纪玄一人身上！
“噗！”
纪玄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感觉全身骨头都在呻吟，几乎要碎裂。
但他靠着车架，竟硬生生没有跪下，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
年长修士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纪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喜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看待一件稍微有点特别的物件般的审视和漠然。
“有趣。”
他淡淡开口，“神魂倒是比寻常凡夫凝练一丝，竟能在我一丝威压下保持清醒。
可惜，无灵根，终是废土。”
他根本不在意纪玄想说什么，也不在乎老张头的死活。
他的目光在纪玄身上停留，仅仅是因为发现了一件“稍微反常”的事情，但随即判定为毫无价值。
“师兄，何必与这废物多言，震碎他心脉算了……”年轻修士不耐道。
年长修士微微抬手，制止了师弟：“杀他，徒增业力，污我道心。
走吧。”
话音未落，两人己化作两道流光，瞬息消失在山峦雨雾之中。
那恐怖的威压骤然消失。
纪玄脱力地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混着口中的血腥味，灌入喉中。
过了好半晌，老张头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面无血色，过来搀扶纪玄：“小…小郎中…你…你没事吧…可吓死老汉了…那可是仙师啊…”纪玄推开他的手，挣扎着自己站起来。
他看着仙师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吓得魂不附体、只觉得侥幸捡回一条命的老张头，最后低头看向自己仍在微微颤抖的双手。
没有杀人。
甚至没有动手。
只是一丝气息，就让他们如临深渊，生死不由自主。
对方连杀他们的兴趣都没有。
因为那不叫“杀”，叫“碾死”，而碾死蝼蚁，除了弄脏鞋底，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沾上“业力”这种他们听不懂的麻烦。
这种深入骨髓的、绝对的蔑视，比首接的杀戮更让人窒息，更让人绝望。
“力量……”纪玄喃喃自语，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需要的，不仅仅是能活下去的力量。
更是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身影……不得不低下头来看一眼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自由却无比残酷的空气，迈开脚步，踏着泥泞，一步一步，朝着神医谷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雨中，仿佛被某种沉重的意念压弯，却又透着一股不肯熄灭的火焰。
雨，依旧下个不停。
仿佛在冲刷这个世界，却又洗不净那无形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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