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皇城司青黑色的飞檐，汇成细流，沿着狰狞的兽吻滴落，在冰冷如铁的石阶上溅起细碎而顽固的水花。
己是深夜，这座帝国最森严的特务机构却依旧灯火通明，像一头蛰伏在雨夜中的巨兽，无声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值房内，烛火拉长了萧铮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稳如山岳。
他身着玄色锦袍，金线绣着的暗纹在烛光下偶尔流转，昭示着其主人不凡的身份。
指尖划过刚呈上来的卷宗，停留在其中一行描述上：“戌时三刻，卫府更夫见一黑影掠过后院墙头，其身法之捷，疑非人类。”
“‘非人类’？”
萧铮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却让下首垂手恭立的番役头目恨不得将脑袋塞进胸腔里。
“皇城司的探子，就用这等词藻来呈报案情？
卫府库银失窃，户部尚书卫明远被刺死于书房，现场只留下一地狼藉和这根……”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用丝绸托着的黑色鸟羽，羽毛油亮，在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微光。
“……还有，守卫一死三伤，却连凶徒的衣角都没摸到。
你们是去办案，还是去听坊间志怪传说？”
番役冷汗涔涔，声音发颤：“大人恕罪！
那、那贼人实在快得邪门，兄弟们追出去，只见影子一闪就没了踪迹，加上雨大……不是邪门，是轻功绝顶。”
萧铮打断他，合上卷宗，封皮上“户部尚书卫府遇刺案”九个朱砂字触目惊心。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压在番役身上：“传令。
第一，即刻封锁京城九门，许进不许出，严查所有车马、行人，尤其是携带重物或身形矫健者。
第二，监控所有当铺、银号、地下钱庄，近期若有大量来路不明的官银流通，立刻上报。
第三，动用所有暗桩，排查京城内外所有身手利落、行踪诡秘的江湖人。
重点排查……”他的指尖点在案桌另一份摊开的海捕文书上。
那上面画着一个模糊的侧脸肖像，捕捉到的是一抹慵懒不羁、带着几分嘲弄意味的笑意，画工虽佳，却难绘其神髓。
最显眼的是旁边两个大字——夜鸮。
“尤其是他。
此人近年活跃于京畿，专偷贪官豪强，屡犯大案，视朝廷法度为无物，其身法与现场痕迹颇为吻合。”
“是！
卑职遵命！”
番役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迅速远去。
值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绵密的雨声。
萧铮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
冷风裹挟着湿气涌入，吹动他额前几缕墨发。
雨夜中的皇城，轮廓模糊，灯火零星，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牢笼。
夜鸮。
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一个只闻其名、罕见其人的大盗。
卷宗记录显示，此人轻功卓绝，来去如风，专挑为富不仁、贪赃枉法的官员下手，盗取的财物大多散于市井贫民，因此在民间竟博得几分“侠盗”的虚名。
但在萧铮这里，法就是法，罪就是罪。
任何以破坏规则达成目的的行为，都是必须铲除的毒瘤，无论其披着怎样华丽的外衣。
维护陛下和朝廷定下的秩序，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与皇城司的肃杀冰冷截然不同，京城南城的陋巷里，即便是在雨夜，也透着一股顽强的、嘈杂的生机。
窄小的街道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油布伞连成一片，昏黄的灯笼在雨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
空气里混杂着食物油脂的香气、劣质酒水的味道、以及潮湿霉烂的复杂气味，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图卷。
一个穿着半旧葛布衫的青年蹲在一个馄饨摊前，正笑嘻嘻地和满脸皱纹的老板讨价还价。
“老板，多给点虾米紫菜嘛，你看我这满脸菜色，像是吃得起整碗肉馅的人吗？”
他生得极好，面容俊秀，一双桃花眼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流光溢彩，微微弯着，天然带笑。
即便穿着寒酸，也掩不住通身那股落拓不羁的风流气度。
老板被他逗乐，笑骂：“叶小子，就你嘴贫！
刚才老子还看见你掏钱给那边墙角缩着的那几个小乞儿，当我眼瞎没瞧见？”
青年——叶寻，夸张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空瘪瘪的腰间：“哎呀，老板好眼力！
那不是看他们几个缩在那儿抖得跟鹌鹑似的，可怜嘛。
我这人心软，最是见不得人间疾苦。”
他嘴上卖着惨，眼神却明亮而灵活，眼珠子微微一转，便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环境扫入眼底。
几个看似闲逛躲雨的男人，脚步沉稳，目光锐利，己经在这条不算长的街上来回转了三圈。
皇城司的狗鼻子，果然灵得很。
他爽快地付了几文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汤面上飘着翠绿葱花的馄饨，溜溜达达地钻进了旁边一条更暗、更窄的巷子。
脸上的笑意随着步入阴影而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冷冽的嘲弄。
卫府那个老狐狸卫明远，家里藏着的可不仅仅是贪墨来的金山银山，还有更要命的东西。
他昨夜原本只是例行“光顾”，打算顺手拿点不义之财去填饱南城那些小崽子的肚子，谁知道运气“好”得出奇，正好撞上一场精心策划的灭口谋杀。
那杀人者的手法，干净利落，狠辣无情，透着一股官家豢养的死士特有的味儿。
他趁乱顺手牵羊，拿走了那凶手不慎落在现场的一样小东西，没想到竟同时引来了皇城司和那伙神秘杀手的追捕。
真是……天大的麻烦。
不过，细细想来，倒也刺激有趣。
他叶寻别的爱好没有，就是专爱往麻烦里钻。
他走到巷底一个不起眼的、木门歪斜的小院前，有节奏地轻敲了三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几个小脑袋怯生生地钻出来，一见他，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
“叶哥哥！”
“嘘，小点声。”
叶寻把馄饨递过去，“快进去，趁热分了吃，吃完赶紧睡觉。
最近外面不太平，夜里没事别乱跑，听见任何动静都别出来，知道吗？”
孩子们乖巧地点头，捧着碗缩了回去。
叶寻看着门关上，这才转身回到自己那间只有一桌一椅一榻的逼仄小屋。
他从怀里摸出那样从卫府带出来的东西——一枚只有半截的玄铁令牌，触手冰凉刺骨，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人强行掰断。
令牌正面刻着一个诡异的、仿佛在燃烧的“幽”字，纹路古朴邪气。
这绝非朝廷制式的东西。
卫明远的死，这枚令牌，还有那伙训练有素的杀手……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突然，他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雨声之外，传来几声几乎被完全掩盖的、瓦片被极轻踩动的细响。
来了，比他预想的还快。
叶寻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玩世不恭的弧度，眼神却瞬间锐利如刀。
他轻轻吹熄了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
屋内彻底陷入黑暗，他的身影如同鬼魅，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角落最深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屋外，窄巷中。
雨水顺着蓑衣滴落，萧铮一身玄衣，静立于雨中，身形仿佛与两侧斑驳的墙壁、与这浓稠的夜色彻底融为一体。
他身后，是十数名皇城司的精干番役，屏息凝神，己将这小院围得水泄不通，如同张开的无声罗网。
“大人，确认了，线报无误，目标就在里面。”
一名手下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禀报。
萧铮的目光扫过那扇破旧的木门，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轻轻抬起了手，然后利落向下一挥。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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