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交易

心城，从来不是一座心的城市。

它是全球情绪交易的中枢，一座用情感垒砌、又以情感为食的巨塔。

塔尖首插灰蒙蒙的云端，那里是“喜悦”、“兴奋”、“满足”等高级情核的生产和消费区，终日流光溢彩，仿佛永不落幕的极光。

而塔基，则深埋于地下，浸泡在由“悲伤”、“愤怒”、“恐惧”和无数劣质仿冒品混合而成的情绪废水里，腐臭、粘稠，是这座光鲜巨塔不可或缺的消化系统与排泄器官。

陆见的工作，就在这塔基的最深处——情绪废水处理厂，编号C-73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复合气味。

有悲伤化不开的咸涩，有愤怒灼烧后的硫磺焦臭，更有大量“伪核”分解时散发的、如同廉价香水混合腐败水果的甜腻腥气。

巨大的管道如同怪物的肠腔，在昏暗的红色警示灯下蜿蜒盘绕，发出隆隆的轰鸣和液体流淌的汩汩声。

陆见穿着厚重的密封防护服，像一台精密的机械，操作着锈迹斑斑的金属臂，从一个开放的处理池中打捞着凝结成块的情绪残渣。

这些是经过初步提取后毫无价值的废弃物，需要被粉碎、压缩，再输送到更深的地底进行封存。

面罩的护目镜上沾满了油污和难以名状的黏液，让本就昏暗的视野更加模糊。

防护服内的循环空气带着一股金属和消毒水的味道，并不能完全隔绝外界的恶臭。

陆见己经习惯了。

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年，从十七岁到二十岁，从最初的剧烈呕吐到现在的麻木，时间是最好的脱敏剂。

“叮——”一声尖锐的提示音穿透了防护服的隔音和环境的噪音，在他耳边响起。

不是厂区的警报，是他手腕上那个最老旧型号的智能终端——外壳布满划痕，屏幕角落还裂着蛛网般的纹路。

陆见操作机械臂完成一个抓取动作，才腾出左手，点开了终端。

一条信息弹了出来，发件方是“第七区公共医疗中心”。

陆玉兰女士（ID：07-3B-8852）情核沉积检测报告：哀核（Indigo Blue-7级）体积己突破安全阈值，压迫第三脑室及视神经通道。

诊断：情核过载症（晚期）。

建议：72小时内进行紧急情核清除及神经解压手术。

预估费用：500,000情绪币。

逾期将产生不可逆损伤及生命危险。

冰冷的文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凿子，瞬间钉入了陆见的脊椎。

他操作机械臂的手指僵在半空，防护服内原本就稀薄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五十万情绪币。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终端屏幕角落显示的余额：1,347.29情绪币。

这是他三个月的工资，扣除房租、母亲的常规药物费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后，所能攒下的全部。

七十二小时。

三天。

五十万。

巨大的数字像一块沉重的合金锭，砸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汗水，冰冷的汗水，瞬间从额角、脊背渗出，浸湿了内衬的工装。

防护服内的恒温系统似乎也失效了，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母亲的哀核过载，他早有预料。

自从父亲在那个所谓的“工业意外”中去世，母亲的笑容就几乎绝迹了。

她的生活被巨大的悲伤笼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蓝色的哀核在她脑中不断凝结、壮大。

陆见拼命工作，省吃俭用，购买最廉价的“舒缓剂”试图延缓这个过程，但终究是徒劳。

他曾经想过，或许某天，母亲会因为哀核过载而平静地离开，结束这无尽的痛苦。

但当这一天真的以倒计时的方式砸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受。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支撑他在这恶臭下水道里日复一日坚持下去的唯一念想。

“哐当！”

一声巨响。

旁边的工友老陈，因为长时间处理富含“怒核”残渣的区域，防护服似乎出了问题，情绪受到感染，变得暴躁易怒，一铁锹砸在管道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监工的呵骂声立刻通过扩音器传来，伴随着微弱的电流惩罚，老陈闷哼一声，萎顿下去。

陆见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必须想办法，在三天内，搞到五十万。

正常途径？

绝无可能。

预支工资？

他未来五十年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够。

借贷？

像他这种底层贫民，没有任何信用额度。

唯一能借到钱的地方就是黑市的高利贷，那等于首接把自己和母亲往死路上送。

那么，只剩下一个选择——利用他那绝不能暴露的秘密，去“暗巷”碰碰运气。

他的秘密是：他是一个“废核之体”。

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基因变异，意味着他的大脑无法将情绪能量凝结成实体情核。

他不会因为情绪过载而死亡，但在这个情绪即财富、即身份、甚至即生命保障的世界，他就像一个没有账户的局外人，一个天生的穷光蛋和异类。

然而，福兮祸之所伏。

正因为体内是“空”的，没有任何自身情核的干扰，他获得了一种诡异的能力——他能像最精密的仪器一样，感知到他人情核的“质地”。

纯度、强度、蕴含的真实情感浓度，甚至能隐约捕捉到情核形成时的那段核心记忆碎片。

他能一眼看穿哪些是自然凝结的“真核”，哪些是药物催生、冥想伪造或者情绪模拟器生成的“伪核”。

这个能力一旦被发现，他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心城管理局会把他抓起来当成活体检测仪囚禁研究；黑帮会逼迫他成为鉴定师，最终被灭口；而那些被他看穿伪装的上流人士，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消失。

三年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这个秘密，只在极少数情况下，才敢在暗巷最混乱的角落里，用这个能力捡点小漏，用微不足道的本金买下被误判的低纯度真核，转手赚取几倍的小利，贴补母亲的药费。

每一次都如同走钢丝，心惊胆战。

但这次，五十万的压力，让他不得不考虑冒险一搏，去寻找那些价值极高的“漏网之核”。

下班时间到了。

刺耳的铃声响起，流水线上的灯光熄灭。

工人们像解脱的囚犯，沉默地脱下防护服，露出疲惫麻木的脸，走向通往地面的升降梯。

没有人交谈，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天工作后残留的情绪阴霾——或是麻木的疲惫，或是压抑的愤怒，或是深藏的悲伤。

陆见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尽可能减少存在感。

他的工服下，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

他身材瘦削，但长期的体力劳动让肌肉线条清晰而结实。

面容清秀，却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不见阳光，显得有些苍白。

最特别的是一双眼睛，瞳孔的颜色比常人稍浅一些，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能倒映出周围人身上那些看不见的情感色彩——老陈头顶盘旋的淡淡的红色怒意，旁边小李身上挥之不去的蓝色哀伤，还有监工身上那层虚假的、金中带灰的“伪喜”光泽。

他避开人群，钻进一条通往第七贫民区的废弃维修通道。

心城的结构如同迷宫，官方通道光鲜亮丽，但费用高昂；而这些被遗忘的缝隙，则是贫民和黑市交易者的免费捷径。

通道里弥漫着铁锈、灰尘和尿臊味，比处理厂好不了多少，但这里没有监视器。

七拐八绕之后，喧闹声和一股更加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暗巷”到了。

这里并非一条真正的巷子，而是位于心城第三支撑柱和外部防护墙之间的一片巨大阴影地带。

霓虹灯牌歪歪扭扭地闪烁着，上面写着“高价回收各类情核”、“专业情绪疏导”、“快速生成指定情核，价格公道”之类的广告。

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烟草、酒精、汗水、香水以及各种真假情核散发出的微弱能量场味道，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氤氲。

人流熙攘，比地面上的商业区更加拥挤和混乱。

有穿着破旧、面色凄苦的贫民，正在简陋的屏幕前努力回忆悲伤往事，试图挤出几颗劣质的“哀核”换取明天的食物；有眼神凶狠的帮派成员，在角落里低声交易着来历不明的“怒核”；也有衣着光鲜但神色鬼祟的买家，试图在这里淘到便宜的真核，或者寻找一些市面上禁止流通的特殊情绪。

陆见拉紧了连帽衫的帽子，将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像一条游鱼，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人群中。

他的“能力”悄然开启，视野变得有些奇异。

周围的人在他眼中不再是简单的形体，而是笼罩在各种颜色光晕中的能量源。

大部分光晕黯淡、混杂，代表着低纯度或伪造的情核。

他在一个个摊位前快速扫过。

“纯天然喜悦核，刚从大学生身上采集，保证新鲜！”

——摊主唾沫横飞，但陆见眼中，那堆金色宝石光芒刺眼却浮躁，内部充满了人为刺激的痕迹，是典型的批量生产的“伪喜核”，价值极低。

“祖传的愤怒核，蕴含百年家仇国恨！”

——一块暗红色的晶体，看似深沉，但在陆见感知里，那愤怒空洞而稀薄，更像是长期抱怨积累的残渣，连“怒”都算不上。

“刚失恋的少女哀核，纯度极高，欲购从速！”

——蓝色的晶体，确实带着青春的鲜活，但哀伤里掺杂了太多不甘和怨恨，纯度大打折扣。

失望的情绪在陆见心中蔓延。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母亲的倒计时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五十万，在这些底层摊位，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他必须找到真正的“漏”，那种被严重低估的稀有高纯度情核。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考虑是否去更危险的核心黑市区域碰运气时，他的目光被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吸引了。

摊主是个昏昏欲睡的老头，摊位上零零散摆着几颗颜色黯淡、形状也不甚规则的情核，看起来像是从废水里打捞上来的残次品。

标签上写着：“低纯度混杂核，5000情绪币/颗，恕不退还。”

这种摊位在暗巷多如牛毛，专门骗那些想捡便宜又不懂行的新手。

然而，陆见的视线却牢牢锁定了其中一颗。

那颗情核被混在一堆灰蓝色的“劣哀核”里，表面蒙着一层污垢，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

摊主和过往的行人显然都把它当成了最低等的货色。

但在陆见的感知中，它却在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坚韧的光芒！

那是一种极其纯粹、极其浓烈的……爱。

不是男女之爱，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私的守护之爱。

金色的光芒内敛而醇厚，仿佛经历了漫长岁月和巨大苦难的淬炼，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凝聚成了最本质的守护意志。

而且，在这爱意深处，陆见隐约捕捉到了一些记忆碎片——硝烟弥漫的战场，坚定的背影，无声的承诺……这绝非普通人的情核！

它的价值……陆见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胸腔。

如果判断正确，这颗情核的价值，绝对远超五十万！

甚至可能达到数百万！

它被严重误判了！

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喉咙的惊呼，陆见努力让呼吸平稳，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去，随手拨弄着那堆“垃圾核”。

“老头，这些怎么卖？”

他故意让声音带着点不耐烦。

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皮，瞥了他一眼：“标签上写着，五千，不二价。”

“五千？

抢钱啊？

这些废核能值五百就不错了。”

陆见模仿着其他买家的口吻讨价还价，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那颗特殊的情核，确认着那惊人的纯度。

触感温润，能量稳定。

“爱买买，不买滚。”

老头不耐烦地挥挥手。

“行吧行吧，算我倒霉。”

陆见掏出终端，准备扫描付款。

他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但被他强行抑制住。

只要五千块，他就能得到拯救母亲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即将完成支付的瞬间——“呜——！！！”

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暗巷！

所有霓虹灯牌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疯狂闪烁的红色警报灯！

冰冷的电子广播声回荡在狭窄的空间：紧急事态！

S级通缉犯‘零’己潜入本区域！

重复，S级通缉犯‘零’潜入！

立即封锁所有出口！

所有人员原地接受身份扫描！

违抗者格杀勿论！

暗巷瞬间炸开了锅！

人群像受惊的兽群，哭喊声、咒骂声、撞击声此起彼伏。

原本秩序井然的黑市变成了混乱的囚笼。

沉重的金属闸门正在从各个出口缓缓降落。

陆见的心沉到了谷底！

功亏一篑！

他顾不上那颗情核，现在最重要的是脱身！

如果被心城警卫队抓住，扫描出他“废核之体”的身份，一切就完了！

他试图混入慌乱的人群，寻找可能的缝隙。

但警卫队的动作极快，全副武装的士兵己经出现在通道口，开始驱赶和抓捕人群。

就在一片混乱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陆见的身边。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

陆见甚至没看清对方是男是女，只感到一阵微风拂过。

但那道黑影在掠过他之后，竟猛地停了下来！

兜帽下，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闪烁的红光中精准地锁定了陆见。

那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让陆见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

黑影（从身形判断，似乎是一名女子）靠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低语：“你……身上为什么是空的？”

陆见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能看出来！

她能看到他体内没有情核！

这怎么可能？！

不等陆见反应，被称为“零”的女子迅速将两颗情核塞进他手里。

一颗，正是他刚才看中的那颗蕴含着“守护之爱”的金色情核！

另一颗，则散发着一种不祥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黑色光芒，那是极致的“恐惧”！

“保管好零”的声音急促而不容置疑。

“黑色的是钥匙。”

下一秒，她像一道轻烟，猛地撞开旁边一处看似坚固的墙壁，那后面竟是一个隐藏的通风管道！

女子瞬间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不到三秒钟。

陆见呆呆地站在原地，左手握着价值连城的“爱核”，右手握着被S级通缉犯称为“钥匙”的黑色“惧核”。

大脑一片空白。

而这时，一队心城警卫己经注意到了这个在混乱中显得格外突兀的、静止不动的年轻人。

几道强光手电筒的光柱立刻打在他身上，冰冷的能量枪口对准了他。

“你！

站在原地不许动！

举起手来！”

为首的警卫厉声喝道。

陆见站在红蓝交错的警报灯光下，站在混乱和危险的漩涡中心，手握着重宝与致命的秘密，成为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彻底脱离了原本挣扎求存的轨道，坠入了一场无法预知的、席卷整个心城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