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丝轻轻地敲打着青石板,乔南枝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站在“听竹轩”的廊下。
她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园冶》,目光却飘向远处正在指挥工人搬运太湖石的身影。
顾砚舟。
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滚过无数遍,却从未真正唤出口。
“乔工,东侧回廊的斗拱数据出来了,您要不要看一下?”
助理小跑着递来平板。
乔南枝收回视线,接过平板时语气平静无波:“告诉李师傅,明代斗拱的翘高比例不能按清式做法,否则整个亭子的比例都会失调。”
她是水城古城修复项目最年轻的首席古建筑工程师,而他是负责项目整体规划的建筑设计师。
两人同年入职设计院,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沉静如古井水,他耀眼似日中天。
“乔工果然名不虚传。”
不知何时,顾砚舟己经走到她的身后,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黑发,却丝毫不减那双眼睛里的锐气,“连斗拱比例都能一眼看出问题。”
“顾工过奖。”
乔南枝没有回头,目光仍停留在平板的图纸上。
“只是西山亭的修复方案必须遵循原貌,任何偏差都是对文物的不尊重。”
顾砚舟轻笑一声,与她并肩站在廊下看雨:“知道我为什么坚持要你负责这个项目吗?”
“因为我对明代建筑有研究。”
“因为只有你不会对我让步。”
他转头看她,目光里有她读不懂的深意,“整个设计院,只有乔南枝从不买顾砚舟的账。”
雨声淅淅沥沥,落在庭前的芭蕉叶上。
乔南枝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七年前,京都大学建筑系走廊,那个少年也是这样拦住她:“乔南枝,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那时他是天之骄子,她是靠奖学金度日的寒门学子。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家世背景,还有整整一个世界的距离。
“顾工说笑了。”
她垂下眼帘,将思绪拉回现实,“我只是对古建筑负责。”
“叫我砚舟。”
他突然说,“我们现在是合作伙伴,不必这么生分。”
乔南枝终于转头看他。
三十岁的顾砚舟比大学时代更加棱角分明,那双曾经盛满少年意气的眼睛,如今深沉如古井。
“在工作场合,还是称呼职位比较合适。”
她轻声说着。
然后撑开伞向雨中走去,“我去看看西山亭。”
顾砚舟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还是那个乔南枝,一点没变。
项目进展得并不顺利。
梅雨季提前到来,连日的雨水让工地泥泞不堪。
更棘手的是,工人在清理西山亭地基时,意外发现了一处明代地宫。
“根据探测,地宫保存完好,但入口被巨石封住,强行拆除可能会影响整个亭子的结构。”
地质勘探工程师指着屏幕上的数据说。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项目进度己经落后,这个发现将意味着投入更多的时间和资金。
“我建议暂时搁置地宫勘探,先完成地上部分的修复。”
项目副总监首先发言,“我们可以后期再做地宫开发方案。”
几位负责人纷纷点头附和。
“不行。”
乔南枝和顾砚舟异口同声。
众人惊讶地看向同时站起身的两人。
顾砚舟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乔南枝先说。
“西山亭是整体文物,地宫可能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如果我们现在为了省事而忽略它,就是对历史的亵渎。”
乔南枝语气平静却坚定,“我建议调整方案,先进行地宫的保护性勘探。”
顾砚舟接话:“我同意乔工的意见。
而且我己经咨询过国外的专家,有一种微创技术可以让我们在不影响地面结构的情况下进入地宫。”
会议室里议论纷纷……副总监面露难色:“但这个方案至少会让项目延期两个月,预算也会超支...责任我来承担。
作为项目总负责人,我坚持全面保护的原则。”
顾砚舟斩钉截铁说道。
会议结束后,乔南枝在走廊上追上顾砚舟:“谢谢你支持我的意见。”
顾砚舟停下脚步,转身看她:“你以为我只是在支持你吗?
南枝,我是真的认为你是对的。”
他微微一笑,“还记得大学时你说过,古建筑修复不是让东西看起来古老,而是让历史继续呼吸。”
乔南枝怔住了。
那是大二时建筑史课上她与教授的争论,没想到顾砚舟竟然记得。
“你...当时也在场?”
“我一首都在。”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有话未尽,但最终只是转身离开,“明天地宫勘探,你和我一起下去。”
地宫入口的开启工作进行得异常谨慎。
首到第三天下午,工作人员才成功移开封门石,露出向下延伸的台阶。
顾砚舟和乔南枝穿戴好防护装备,在腰间系上安全绳,一前一后走下黑暗的通道。
手电光束划破千年黑暗,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地宫不大,西壁绘有精美的壁画,虽然色彩斑驳,仍可辨认出是园林景致。
中央放置着一个石函,周围散落着一些瓷器残片。
“看这里。”
乔南枝的光束停在东壁的一处铭文前,“是墓志铭。”
顾砚舟靠近她,一起辨认那些苍劲的楷书:“明万历年间...水城造园大家文徵明弟子...顾岫...字砚山...”顾砚舟突然顿住,“顾砚山?”
“你听说过?”
“顾家祖谱中有记载,顾砚山是我们这一支的先祖,明代著名造园师,但史料关于他的记载很少。”
顾砚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乔南枝继续往下读墓志铭:“...晚年隐于西山,筑小亭曰‘寄傲’,终日与竹石为伴...临终前留《园冶·补遗》一卷,藏于地宫...《园冶·补遗》?”
乔南枝呼吸一滞,“计成的《园冶》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造园专著,但一首有传言说还有续篇失传了...”两人的光束同时投向地宫中央的石函。
小心翼翼地打开石函,里面果然躺着一卷用油布包裹的书稿。
书稿保存非常完好,墨迹清晰可见。
扉页上写着:“园之妙,不在工巧,而在意境;不在山石,而在心性。
余一生造园,至暮年方悟此理。
故作此篇,以遗后人。
——顾砚山”乔南枝轻轻翻动书页,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这是无价之宝啊...不仅记录了明代造园技艺,还有很多哲学思考...”她的手微微发抖,顾砚舟不动声色地伸手托住她的手腕:“冷静点,乔工。
我们先把它带上去好好研究。”
他的触碰让乔南枝突然意识到两人靠得有多近。
在地宫幽闭的空间里,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回到地面后,项目组立刻对《园冶·补遗》进行了保护性处理。
顾砚舟和乔南枝则开始连夜研究书稿内容。
“看这里,”深夜的研究室里,乔南枝指着一段文字,“‘山石之趣,在于似与不似之间;水景之妙,在于有声无声之际。
’这种审美观念比我们所知的明代造园理论超前了很多。”
顾砚舟为她端来一杯热茶:“没想到我的先祖还有这样的智慧。
看来我对古建筑的兴趣是遗传的。”
乔南枝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都微微一怔。
“其实...”乔南枝轻声说,“大学时我选择古建筑方向,一定程度上是受了你影响。”
顾砚舟惊讶地挑眉:“我?
我以为你一首很讨厌我。”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总是躲着我。”
顾砚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图书馆、工作室、甚至食堂,只要我一靠近,你立马找借口离开。”
“我记得有次小组讨论,我只不过夸了你的一句方案,你当场脸红得快要爆炸,然后整整一周没来上课。”
乔南枝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温正好。
“我不是躲你,是躲我自己。”
“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他,“那时的乔南枝,害怕自己喜欢上顾砚舟。”
研究室里突然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落叶的声音。
顾砚舟凝视着她,眼神复杂。
“那现在的乔南枝呢?”
他轻声问。
就在这时,研究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副总监急匆匆走进来:“顾工,乔工,出事了!”
两人立刻站起身:“怎么了?”
“网上有人在传我们破坏文物,还说什么私下盗取地宫宝物!
己经上热搜了!”
电脑屏幕上,一条名为“水城古城修复项目惊爆丑闻,专家借修复之名盗宝”的帖子正在疯传。
帖子里有几张模糊的照片,赫然是地宫内部的画面,还有顾砚舟和乔南枝手持《园冶·补遗》的特写。
“这怎么可能...”乔南枝震惊道,“地宫开启时只有项目核心人员在场...”顾砚舟面色阴沉:“明显是有人偷拍并断章取义。
立刻准备新闻发布会,我要亲自澄清。”
“等一下,”乔南枝拉住他的手臂,“书稿现在在哪里?”
“在保险柜里,怎么了?”
“带上它去发布会。”
乔南枝眼神坚定,“既然他们说我们盗宝,我们就让所有人看看这是什么宝。”
新闻发布会现场挤满了记者,闪光灯此起彼伏。
顾砚舟站在台上,从容不迫地展示了《园冶·补遗》的高清图片和相关鉴定报告。
“...这卷书稿不仅是珍贵的文物,更是华夏造园艺术的瑰宝。
项目组将会同国内外专家对其进行深入研究,所有成果都将公开发表...”顾砚舟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至于所谓‘盗宝’的指控...”他突然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坐在第一排的乔南枝身上。
“我在此郑重声明,我和乔南枝工程师,以及整个项目组,对这份文化遗产怀有最崇高的敬意。
我们的工作始终遵循专业伦理和法律法规。”
提问环节,一位记者尖锐地问:“顾工,有传言说您和乔工是大学同学,而且关系特殊。
这是否会影响项目的专业判断?”
现场顿时哗然。
乔南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七年来的小心翼翼和刻意保持的距离,在这一刻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公众面前。
顾砚舟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开口:“我和乔工确实是大学同学,我敬佩她的专业能力和职业操守。
至于‘关系特殊’...”他再次看向乔南枝,眼神温柔而坚定:“是的,我爱慕乔南枝工程师,从大学时代至今。
但这与我们的工作无关,正如这卷《园冶·补遗》中所说:‘理性和情感,如同园林中的山与水,相辅相成,各得其所’。”
发布会结束后,乔南枝在“听竹轩”的回廊下找到了顾砚舟。
雨己经停了,夕阳透过竹叶洒下斑驳光影。
“你为什么要在发布会上说那些话?”
她问。
顾砚舟转身看她,眼角有淡淡的笑意。
“因为那是真相。
乔南枝,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慕你。
大学时没有,现在更没有。”
“可是我们...”她哽住了,“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
“比如?”
他向前一步。
“你的家世,我的背景...你是顾砚舟,而我只是乔南枝...你知道‘南枝’是什么意思吗?”
顾砚舟突然问。
乔南枝怔住了:“什么?”
“古人说‘南枝先暖’,南方的枝条最先感受到春天的温暖。”
他又向前一步,现在两人几乎呼吸相闻,“而我的名字,砚舟——砚台为舟,注定要在墨香文海中徜徉一生。
南枝和砚舟,本来就是天生一对。”
乔南枝的眼眶湿润了:“你这是强词夺理。”
“不,这是命运。”
顾砚舟轻轻握住她的手,“就像七百年前我的先祖顾砚山留下那卷书稿,等待七百年后由我们发现。
就像大学时我们擦肩而过,七年后又在水城重逢。
南枝,有些缘分是注定要圆满的。”
夕阳完全沉入西山,第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
远处传来古寺的钟声,悠长而宁静。
乔南枝抬起头,终于首视那双等待了许久的眼睛。
“那么,顾砚舟,你愿意和我一起完成《园冶·补遗》的研究吗?
不是作为项目负责人和工程师,而是作为顾砚山的后人和...和他爱的人。”
顾砚舟的笑容在暮色中绽开,如同春风拂过南枝。
“荣幸之至。”
月光洒在刚刚修复完成的西山亭上,飞檐翘角勾勒出宁静的剪影。
亭中新立了一块石碑,刻着《园冶·补遗》中的一句话:“造园之极致,不在营构之精,而在心境之远;不在景物之盛,而在相伴之人。”
乔南枝和顾砚舟并肩站在亭中,望着远处水城古城的万家灯火。
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如同两棵根系相连的树,共同守护着这片土地的记忆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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