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赤龙王之雫

可当晚我批改作业时，却在一张卷边、浸着梅雨湿气的试卷上。

看见了她的字迹——整齐，满分。

01

深夜办公室里静得像空壳。

我批到最后一张作文卷的时候，手指停了一下。

纸边潮了。

那种梅雨天才有的湿冷，贴着指腹，一寸一寸往上爬。

我眉头一皱，把纸翻开。

然后愣住了。

是周彤的作文。

她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

那天早上她爸爸打电话给我。

说家里出了点事。

要请几天假。

我问是怎么回事。

他说: 也没什么，谢谢关心。上

语气轻飘飘的，没什么情绪。

我低头再看卷子。

她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 工整、内敛、不带一点孩子气的花哨。

而在卷子的右下角，是我自己的评语。

熟悉的笔锋、熟悉的词:

立意稳，语言有力。上

我常写的。

但卷子是下午上课发的。

我没有批改过的记忆。

更恐怖的是，那一行红笔，还在渗墨。

像是刚写上去，又被谁从纸背后抽走了热度。

我盯着那行评语，感觉办公室比几分钟前更冷了一点。

我不是怕什么鬼怪。

我是突然意识到:

这不该出现在这儿。

我下意识地翻看那一叠卷子。

她这一张，在最底下。

没有按顺序码好。

更像是——

她悄悄把它塞了进来。

我攥着卷子的手有点抖。

不只是惊。

是一种陌生的、不讲道理的恐惧——

我正坐在一个我不该坐的座位上，批改一张我不该看的卷子。

可我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把卷子重新夹进作业堆里。

假装它一直都在那里。

像她从没缺过课。

02

我一夜没睡。

早上五点，我拨通了电话。

她爸接得很快，声音却压得很低，像怕吵醒什么。

她怎么样?上

家里有点事，她去亲戚那儿待几天。上

我正要再问，他已经挂了。

像怕我追问，也像——怕我听见什么。

早读的时候。

我站在教室门口扫了一眼。

她的座位还是空的。

我看着她的桌子心里瘆得慌。

我实在待不下去。

转身下楼，提前回办公室。

想先把昨天那批默写纸改完。抽屉一拉开——我僵住了。

最上面那张，是她的。

统一格纸，右上角是她的名字。

那个彤上字尾我一眼认得，略带弯钩，是她独有的笔势。

但默写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在。

我翻开。

第一行对，第二行全对，第三行末尾——

我的评语:

全对，真棒上

字体、语气，全是我平时写的。

可我，根本没批过这张卷子。

我猛地起身，椅子哐上地撞到后方隔板。

我翻第二张——还是她的名字，她的字迹。

第三张，还是我的红笔评语。

每一张都写得干净整齐，像刚写完、刚批好。

但我的红笔还在桌子上，笔盖盖得死死的。

我伸手去抽那张纸。

指尖刚碰到边角——

沙——上

纸，自己翻了一页。

不是风。

是那种你坐着不动，旁边却有个东西靠得很近，替你翻卷子的声音。

我猛地抬头。

办公室空荡荡。

但我脑子已经炸开了。

我站起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第一眼看到的，是我电脑右边，键盘下垫着一张纸角。

我拉出来——

又是一张默写纸。

干干净净，名字、批语都在。

我转头。

背包拉链开了一道，一角白纸像是特意露出来给我看的。

再往右看，窗边的资料架底层，斜插着一张卷子，边角还压着根回形针。

它们不是新出现的。

它们一直在。

只是现在，才一个个浮出来。

藏在键盘下、书包边、资料堆里——

全是我昨天根本不会注意到的角落。

我站在原地，整个人一阵发冷。

像我不是在环视办公室。

而是走进了一个早就布置好的考场。

不是卷子出现了。

是我落进了早就编织好的网。

我退了一步，脚边那张纸轻轻贴在鞋背。

上面那行铅字像是活的一样，浮了出来:

请继续批改。上

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得走。

再不走，它会一直出现。

一张接一张，全是她的字，全是我的批语。

我不知道她在哪。

但她的卷子，一直在。

我不能再等了。

我要去她家一趟。

现在。

03

我不该来。

这是我下车时的第一个念头。

但那一张又一张出现在我抽屉里的卷子，逼得我不得不来。

那不是学生在交作业。

更像是一种提醒。

她在提醒我，她一直在。

她还在等我改。

她家住在郊区老街尽头，一栋十年代的红砖房里。

我以前没来过，但她在作文里写过这里——

下雨天房顶会漏水，厨房总有煤油味，弟弟睡觉总踢我。上

她没有抱怨，但字里行间总带着一股退让和收缩感。

我那时候只觉得心疼。

现在回忆起来，却只觉得——冷。

我用力敲了敲门，说了声是我，班主任林老师。上

门没开，是她父亲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的:

林老师啊，她在亲戚家。上

我敲门更用力了。

她这几天一直没来上课，我想看看她怎么样。上

门开了一条缝。

她父亲站在门内，身体挡得死死的，只露出半张脸。

他警惕地盯着我，像是在审犯人。

我看不清屋子里，但有一股灰尘混着香灰的味道扑出来。

像是很久没人住过的房子，也像是……刚烧过点什么。

我开口: 我是她的语文老师。上

我昨天批到了她的卷子，今天批到了她的默写。上

她让其他同学转交的吗?上

他没回应。

我继续: 我想知道，她到底在不在?上

他脸色变得很僵，说了句: 我们现在不方便。上

我看他要关门，脚下往前一迈，差点撞上他小腿。

门内的缝隙随着他的退让稍稍放大了一点。

我看见里面的茶几上，放着几张被烧黑边的纸。

纸张皱着，像被急着扑灭火头救出来的。

我认得那格式——是我学校统一印的语文作文练习纸。

还有一页纸，纸背画着墨线格，像是某种……契书底稿。

我看得头皮发麻。

正想再细看，门砰上一声合上了。

我几乎被门风拍了个趔趄。

他一句话没留，只留下那股掩盖不住的焦味。

我站在原地喘了口气。

楼道阴暗，空气静得出奇，连风都不进来。

正准备下楼时，楼道灯忽然闪了一下。

啪——啪——啪——

三声短促的电流声后，一道光亮了。

我下意识看向楼梯拐角——

那里站着一个纸人。

半人高，头贴黄符。

穿着裙子，脸蛋上涂着红色的圆圈。

我往前走了一步。

脚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是香灰。

地上画了一个圈。

一个用香灰围起来的、还没完全散开的圈。

圈中心，是一张折起来的试卷。

白纸卷边，有一小段已经烧黑，尾部还残留着一角评语——像是立……稳……上

像是我写的。

这时，我才听到——

那纸人脚边，有个老旧的收音机。

被电线缠绕着，声音像卡带一样失真。

它正反复播放着一句童声:

考考考，纸人笑，卷子满了走不了。上

考考考，纸人笑，卷子满了走不了……上

一遍接一遍，像有个孩子，站在你耳边咬着字唱。

它不是歌。

更像是咒。

我的背一下僵住了。

我本能地后退半步，踩到了地上的香灰圈。

香灰飞起来，扫过我脚踝，像是轻轻拉了一下。

我低头看。

那张折起的卷子，唰上地弹开。

落在我面前，正面朝上。

最下方——

不是她的名字。

而是我自己的名字。

我猛地后退一步，想转身，却撞在楼道的墙角。

收音机还在响。

考考考，纸人笑……上

考考考……上

那纸人没有动，但风从楼上灌下来，它的头轻轻晃了一下。

像是在看我。

我跑了。

扬起的香灰呛得我难受。

但我不敢呼吸。

这地方有问题，空气没准也有。

我冲出楼道，阳光打在脸上，一阵刺痛。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疑问:

她死了吗?

她难道死得不干净?

她是想找我帮她，还是……

让我陪她?

我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我害死了她?

我不敢往下想。

我只知道一件事:

她的卷子只交给我。

04

我回到了车里，很冷，像是冰窖。

但眼前总是浮现她家的楼道。

香灰圈，纸人，收音机，童谣。

考考考，纸人笑，卷子满了走不了。上

一遍一遍。

像是贴在耳骨里的回音，怎么甩都甩不掉。

她们家可能有人死了。

而且可能就是周彤。

这是我现在能得出的唯一结论。

但如果真的死了人，他们家想瞒也瞒不住。

我得去人多的地方看看。

老街正中间有家小卖部，是整条街唯一开着的铺子。

我推门进去时，风铃晃了一声。

店里几个老人围着一把老旧风扇坐着，一个嗑瓜子，一个剥花生。

正琢磨怎么开口，就听一个奶奶说:

前两天那个小姑娘，真惨。上

就是老周家的吧?成天骑电瓶车上学那个。上

哎，就是她。那天傍晚下大雨，她出门说是去给弟弟买药。上

回来时被大货车撞了，当场就没了。上

风扇吱嘎吱嘎地转着。

没人接话。

片刻后，一个老头低声道:

司机跑了，连车牌都没留下。上

她爸妈也没闹，啥都没说，连丧事都没办。上

说报警也没用……唉。上

我垂着眼，没出声。

那老头又补了一句: 那天晚上我听见她爸坐楼下抽烟，收音机开得贼响。上

我猛然抬头。

啥歌?上我问。

他皱着眉想了几秒，像是很不情愿地回忆起来。

就……那段怪歌，『考考考，纸人笑』……上

他顿了顿，老唱那几句，重复放。听得人心里毛毛的。

我没出声。

只是感觉胃里像灌了块冰。

收音机，不止那晚开过。

它在播一个正在进行的仪式。

而不是哀悼。

我回学校的路上，一直在想。

她没有冤屈。

没有被谋杀。

也没有遗书。

她只是在雨夜里，被一辆车撞倒。

彻彻底底的——意外。

一切都合理得让我想哭。

就像是命运翻错了一页书，没人在意。

翻过去了，就算了。

但她的卷子还在出现。

一张一张，在问我:

你会给我批完吗?上

05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窗帘在风里轻轻晃着。

我看了一眼桌上。

满满的都是卷子。

默写纸、作文卷——

全是她的。

每一张都批好了。

都有我的评语。

可我根本没动过笔。

我想跑。

可我又怕一跑，下次这些卷子。

就不是在桌上了。

而是一张张落在我头上。

把我也埋葬。

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直往头顶窜。

我慌乱地后退了一步，膝盖撞到桌角。

有本书从桌上滑下来。

啪上的一声摔在地上。

从书中滑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刹那间，我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画面:

她站在讲台旁边，眼神躲闪着递给我一张纸。

那时她还没缺课。

声音小到几乎要消失。

说: 老师，这不是作业，我只是想写给你看。上

我接过纸。

却随手夹进了书里。

甚至没抬头看看她的脸。

喉咙里像被狠狠地堵了一块湿棉花。

我忽然冒出一种强烈的、几乎要炸裂的愤怒。

不是对她。

是对我自己。

我明明早就该看出她不对劲。

她刻意隐藏的心事。

那天就想告诉我的。

纸页微黄，但被保护得很好。

右上角，标题用很轻的笔触写着:

《我的荒唐言》。

没有评语。

当时我并没有看。

我低头往下读。

有些话，不适合写在题目后面，只能写在作文之外。上

这次周记，算不算作文?上

如果不算，那我想写给你看。上

第一段里，我看到自己的名字。

她说: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烦，改得太细，总爱问我写作目的。上

但有时候，又希望你继续烦我。上

你问得越多，我就越确定——我不是随便能被替代的人。上

我读到这，心里微微一酸。

班里的同学只知道我成绩好，但没人知道我晚上怎么写作业。上

弟弟睡觉踢被子，我妈喊我去盖，我爸嫌我刷题吵了他的觉。上

他们常说，痴呆的怎么不是我呢?上

读到这里，我的手指一僵。

他们说，我抢了弟弟的才气。上

本该考第一的是弟弟，本该有出息的也是弟弟。上

要是能还回去就好了。上

其实我试过，站在弟弟床前，想把我的书本、奖状，全都给他。上

可我也知道，我不是真的想给他。上

我只是想，让爸妈多看我一眼。上

看到这里，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从没抱怨过一句。

她的作文一向得体、冷静，审题准确。

可那都是评语范围内上的东西。

她从没告诉我，她每一篇作文，背后都是灯光照亮的黑暗。

是捂着咳嗽写完的凌晨。

我继续往下读，眼睛有些模糊:

前几天我做了个梦。上

梦里我坐在教室里，没人，只有我一个人不停地写题。上

每一题，都是他们问我的话。上

你什么时候挣钱?上

你为家里做了什么?上

你为什么不是男的?上

为什么痴呆的不是你?上

你为什么还活着?上

我全写完了，却没人收卷。上

我手里的纸，轻轻颤抖着。

字迹已经看不清了。

但我还在读。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交一次特别的周记。上

不要满分，也不要评语。上

只希望你看完，就好。上

我写了这么久，从没写过一篇真正属于自己的作文。上

这一次，就算是——上

——写给我自己的。上

我把纸缓缓合上。

心跳很重，耳边嗡嗡作响。

我忽然想知道一件事:

我当时有没有批改这篇周记?

有没有写下一句哪怕只有三个字的评语:

我看了上?

我颤抖着翻到反面——

空白，没有红笔，没有勾画。

只有底部一个陌生的签字栏。

三个字缓缓浮现出来，像从纸背渗上来的血迹——

判卷人上

旁边是一条横线。

像在等待我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