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凤冠压得沈微头颅剧痛，金步摇冰冷的流苏垂在颊边，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
她不是应该死了么。
死在建昭西十七年的冬天，死在曾孙亲手递来的那杯毒酒之下，终年七十有九。
她亲手缔造的大周王朝，在她死时己是风雨飘摇，她呕心沥血辅佐的三代帝王，最后却养出了一群只会内斗享乐的废物。
可现在，她正跪坐在冰冷的金殿玉阶之下，身上穿着的，是先帝驾崩时她身为皇后所穿的素白宫装。
殿上龙椅中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她的孩儿，年仅七岁的皇帝赵衍。
而站在丹陛之侧，正唾沫横飞陈述着“社稷大义”的，是辅政大臣，领中书令郭思安。
多么熟悉的一幕。
前世，就是在这里，郭思安以“京畿防务空虚，蛮夷蠢蠢欲动”为由，逼着她这个新寡的年轻太后点头，将京城三大营的兵权尽数交给了他。
也正是从这一天起，郭家权势滔天，尾大不掉，为之后二十年的党争与内耗埋下了最恶毒的种子。
当时的她，只有二十岁，刚刚失去丈夫，面对着满朝虎狼般的臣子，除了抱着幼子垂泪，别无他法。
“太后娘娘，”郭思安的声音洪亮而虚伪，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兵。
臣请掌京营，非为私心，实为陛下与大周江山计。
恳请太后以大局为重，速下决断。”
他身后几名心腹重臣立刻随声附和，一时间殿内满是“为江山社稷”的慷慨陈词，逼得御座上的小皇帝脸色发白，紧紧抓着龙椅的扶手。
沈微缓缓抬起头，那张属于二十岁女子的脸上，毫无悲戚与慌乱，只有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不见底，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没有看郭思安，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一个不起眼的官员身上，那是时任兵部侍郎的张敬。
“张侍郎，”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块寒冰砸在喧嚣的殿上，瞬间让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本宫记得，北地边军的冬衣粮草，是你负责押运的。
为何本宫昨日接到密报，说有近三成的军需在云州被当地官匪勾结劫掠，至今下落不明。
可有此事？”
张敬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这件事他做得极为隐秘，自以为天衣无缝，太后深居后宫，如何能知晓。
他下意识地看向郭思安，眼神里满是求救。
郭思安也是心头一凛，暗骂张敬办事不密，但面上依旧镇定，踏前一步道：“太后娘娘，军国大事，岂可听信空穴来风的密报。
张侍郎为国操劳，或有小疏漏，但绝无……郭相，”沈微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宫问的是张侍郎，不是你。
还是说，张侍郎劫掠军需，郭相也有份？”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金殿上炸响。
满朝文武都惊呆了。
这是那个平日里温婉柔顺，只知以泪洗面的年轻太后吗？
她怎敢如此质问权倾朝野的郭思安。
郭思安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得铁青。
他怒声道：“太后，你这是血口喷人！
臣一心为公，天地可鉴！”
“天地可鉴？”
沈微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与怜悯，“郭相一心为公，所以你的侄子郭淮，就能在吏部连升三级，不到两年便从一个不入流的主簿，做到了执掌官员考评的文选司郎中？
郭相一心为公，所以你的内弟，就能垄断江南的丝绸贡品，一匹云锦在京中能卖出百两纹银的天价？
郭相一心为公，所以今日就敢在这朝堂之上，胁迫孤儿寡母，索要兵权？”
她每说一句，郭思安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事他自认做得隐秘，却被沈微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件件掀了出来。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太后，身体里装着一个历经五十年残酷宫斗与政争，最终站在权力顶峰的灵魂。
他郭家未来会犯下的每一桩罪孽，结交的每一个党羽，藏匿的每一笔财富，都在她的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
沈微站起身，宽大的素白宫装衣袖无风自动。
她一步步走上丹陛，走到小皇帝身边，将他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殿下脸色变幻的郭思安，声音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郭相，你口口声声为江山社稷，却不知这江山，姓赵。
京城三大营，是拱卫天子，护卫皇城的禁军，不是你郭家的私兵。”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朝文武，那些原本附和郭思安的人，此刻都纷纷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传本宫懿旨。
兵部侍郎张敬，玩忽职守，贪墨军需，着刑部天牢严审，追查同党，一经查实，满门抄斩，绝不姑息。
吏部尚书，即刻罢免郭淮文选司郎中一职，永不叙用。
至于郭相，”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郭思安身上，冷得像刀，“辅政有失，言行无状，即日起，闭门思过，不必再上朝了。”
一连串的旨意，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整个金銮殿，死一般的寂静。
郭思安浑身颤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几十年的经营，今日竟被一个二十岁的女子三言两语，就驳得体无完肤，甚至被首接削了权。
“太后！
你……你这是矫诏！
没有政事堂的附署，这旨意……矫诏？”
沈微牵着小皇帝的手，缓缓走到龙椅前，转身，面对群臣，“皇帝在此，本宫在此。
本宫与陛下，就是大周的法度。
谁敢不遵？”
她的目光如电，扫过殿下众人。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走出队列，跪倒在地：“臣，领旨。”
是大学士李元。
他是先帝留下的三朝元老，一向中立，最重规矩。
连他都表态了，其余的墙头草们立刻反应过来，呼啦啦跪倒一片。
“臣等，领旨。”
郭思安看着这番景象，面如死灰，他知道，他败了。
败得莫名其妙，败得一塌糊涂。
沈微不再看他，而是柔声对怀里的赵衍说：“衍儿，不怕。
有母后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赵衍仰起小脸，看着自己的母后。
他觉得今日的母后好陌生，却又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沈微牵着他，转身，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抱着他一同坐下。
她看着殿下跪伏的群臣，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这，只是第一步。
前世她失去的，她犯下的错，这一世，她要一点一点，全部拿回来，纠正过来。
那些曾经背叛她，伤害她孩儿，蛀空她大周江山的魑魅魍魉，她会亲手将他们一个个，全部送进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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