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满目皆是令人窒息的红。
凌菲的意识在一片剧烈的颠簸中缓缓回笼。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绣着鸳鸯戏水纹样的轿帘，随着轿子的晃动而摇曳不休。
鼻尖萦绕着一股劣质熏香与陈腐木料混合的怪异气味，呛得她几欲作呕。
身上穿着一件繁复沉重的嫁衣，金线刺绣的凤凰图样硌得她肌肤生疼。
头顶的凤冠更是重逾千斤，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垂下的珠帘随着颠簸不断敲击着她的脸颊，冰冷而恼人。
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此刻正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撕扯着她的神经。
大燕王朝，丞相府庶女，凌菲。
懦弱，胆小，自幼丧母，在府中活得如同一个透明的影子。
今日，本是嫡姐凌婉儿与七王爷萧墨宸的大喜之日。
可那位传说中战功赫赫的七王爷，在一年前的北境之战中，不仅双腿被废，容貌尽毁，性情也变得暴戾嗜杀，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心高气傲的嫡姐凌婉儿抵死不从，一哭二闹三上吊，最终求得太子怜惜，被太子纳为侧妃。
皇命不可违，丞相府不能无人出嫁。
于是，她这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庶女，便成了最合适的替代品。
被嫡母一碗迷药灌下，不省人事地塞进了这顶通往地狱的花轿。
凌菲，二十一世纪的顶尖特工“魅影”，在执行任务时遭同伴背叛，葬身于冲天火光之中。
没想到，再睁眼，竟成了这个可怜的古代少女。
她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眼底划过一丝冰冷的嘲弄。
替嫁？
废人王爷？
这处境，倒也算是有趣。
正思忖间，颠簸的轿子忽然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即，轿帘被人从外面轻轻掀开一道缝隙。
一张布满褶皱的老脸探了进来，脸上堆着虚假的笑意，可那双浑浊的眼珠里却透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算计。
这是嫡母身边最得力的李嬷嬷。
原主的记忆里，这个老妪没少借着嫡母的威风，对她这个庶女百般刁难。
“三小姐，哦不，现在该称您为王妃了。”
李嬷嬷的声音尖细，带着一股子阴阳怪气。
“赶了这么久的路，想必您也口渴了，这是夫人特意为您备下的安神汤，润润喉吧。”
她说着，将一个描金的白瓷碗从帘外递了进来。
碗中盛着半碗褐色的汤药，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甜腻香气飘散开来。
凌菲的目光落在汤药上，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作为一名精通药理学的专家，她只消轻轻一嗅，便能分辨出这所谓的“安神汤”里，除了寻常的安神草药，还多了一味“软筋散”和微量的“断肠草”。
软筋散不会致命，却能让人在十二个时辰内浑身无力，任人宰割。
而那微量的断-肠草，则会在数日后慢慢侵蚀人的五脏六腑，造成暴毙的假象，便是最高明的仵作也验不出中毒的痕迹。
好一招狠毒的计策。
这是要让她到了七王府，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
届时，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嫁给一个暴戾的废王爷，新婚之夜“暴毙”身亡，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丞相府不仅全了与皇家联姻的颜面，还顺道除去了一个碍眼的庶女。
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王妃，您怎么不喝？”
李嬷嬷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语带催促地又将碗往前递了递。
“这可是夫人的一片心意，您若是不喝，岂不是辜负了夫人对您的疼爱？”
她刻意加重了“疼爱”二字，话语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轿外，还有几名丞相府的丫鬟和仆妇，正透过缝隙，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
她们都在等着看这个一向懦弱的庶女，是如何乖乖饮下这碗催命汤的。
凌菲缓缓抬起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她没有去看那碗汤药，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李嬷嬷那张堆满褶子的脸上。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刚醒来时的沙哑和怯懦，完全是原主平日里的模样。
“嬷嬷，我……我有些害怕。”
李嬷嬷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假笑。
“王妃怕什么？
这就要到王府了，您以后便是这京中尊贵的七王妃，该高兴才是。”
凌菲伸出一只手，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去接那个碗，却又在中途停了下来。
她的指尖苍白，与嫁衣袖口鲜艳的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不是怕这个。”
她怯生生地说，声音细若蚊蚋。
“我只是……只是听闻七王爷他……性情暴戾，我怕我今晚……会惹怒了他。”
这番话，倒是完全符合一个即将嫁给“恶魔”的少女该有的反应。
李嬷嬷心中冷笑，暗道这庶女果然还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软骨头，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
“王妃多虑了，您只要顺从，王爷自然不会为难您的。”
她嘴上安慰着，心里却在想，喝了这汤，你连动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还谈什么惹怒不惹怒。
凌菲仿佛被她的话说动了，点了点头，终于伸出手，颤巍巍地接过了那个白瓷碗。
碗沿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丝温热。
她将碗凑到唇边，做出要喝的样子。
李嬷嬷的眼中，己经露出了得逞的精光。
然而，就在碗沿即将触碰到嘴唇的那一刻，凌菲的手却猛地一抖。
她的动作幅度不大，却恰到好处地让碗中的汤药险些洒出来。
“哎呀。”
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像是被吓到了一般，连忙稳住手中的碗。
“嬷嬷，你看我，真是没用，紧张得连碗都端不稳了。”
她抬起头，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无助地望着李嬷嬷，眼角泛着红，看起来楚楚可怜。
“这汤是母亲大人的一片慈爱之心，若是我不小心洒了，岂不是大不敬？”
李嬷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中暗骂了一声“废物”。
“王妃小心些便是。”
凌菲却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执拗与惶恐。
“不行，我不敢。”
她将手中的碗，小心翼翼地，又重新递向李嬷嬷。
“嬷嬷是母亲身边最信任的人，这碗安神汤，想必也是嬷嬷亲手熬制的吧？”
李嬷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这是夫人亲手交给她的，她又亲自盯着人熬的，绝不会出差错。
“那就好。”
凌菲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依赖的意味。
“嬷嬷，您服侍母亲多年，最是稳重。
不如……不如您喂我喝吧？”
此言一出，李嬷嬷的脸色顿时变了。
喂她喝？
这汤里有什么，她自己心里一清二楚。
“这……这如何使得？”
李嬷嬷干笑着推辞，“王妃身份尊贵，老奴只是个下人，怎敢……有什么不敢的？”
凌菲打断了她的话，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她依旧是那副怯懦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无形的刀，抵在了李嬷嬷的喉咙上。
“嬷嬷说，这是母亲的‘疼爱’，我若是不喝，便是辜负。”
“可我现在手抖得厉害，若是洒了，更是大不敬。”
“如此两难，倒让菲儿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微微蹙起眉头，眼中满是苦恼，仿佛真的在为一个天大的难题而烦忧。
“除非……”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嬷嬷。
“除非这汤，有什么不妥？”
一句话，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嬷嬷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一向任人拿捏的庶女，今日竟变得如此牙尖嘴利。
她的话，句句都堵死了自己的退路。
喝，是辜负。
洒，是大不敬。
唯一的解决办法，似乎就是证明这汤没有问题。
而证明一样吃食没有问题的最好方法，是什么？
轿外，那几个看热闹的丫鬟仆妇，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脸上的嘲讽之色渐渐褪去，换上了一抹惊疑。
“嬷嬷，您怎么不说话？”
凌菲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丝天真的疑惑。
“难道，母亲的‘疼爱’，嬷嬷也信不过吗？”
“还是说，嬷嬷是觉得，菲儿不配得到母亲的疼爱，所以连代劳喂一口汤，都觉得是脏了您的手？”
一顶“看不起主母”和“欺凌主子”的大帽子，就这么轻飘飘地扣了下来。
李嬷嬷的脸色，己经由白转青。
她知道，自己己经陷入了一个死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若再推三阻西，便等同于承认了这汤里有鬼。
到时候，即便这庶女今日死了，她也难逃干系。
可若是……她看着碗里那深褐色的液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怎么会呢？”
李嬷嬷从牙缝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能为王妃分忧，是老奴的福气。”
她颤抖着手，从凌菲手中接过了那个仿佛有千斤重的白瓷碗。
凌菲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深处，是一片不起波澜的寒潭。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又无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嬷嬷，以及她手中的碗。
那眼神，像是在期待，又像是在审判。
李嬷嬷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只觉得手中的碗滚烫无比。
她心一横，暗道，这药有发作的时间，只要自己只喝一小口，回去后立刻催吐，再找大夫解毒，应该……应该不会有事。
总好过现在就暴露。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将碗凑到自己嘴边。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李嬷嬷闭上眼睛，仰起头，将碗里的汤药喝下了一小口。
那汤药入口，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腥甜。
李嬷嬷强忍着恶心，将它咽了下去。
她放下碗，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来证明汤药无碍。
可就在这时，凌菲却突然伸出手，看似无意地在她的手腕上轻轻一拂。
李嬷嬷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力道传来，她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那只端着碗的手，不受控制地猛然抬高，碗口倾斜。
咕咚。
剩下的大半碗汤药，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尽数灌入了她自己大张着的嘴里。
瓷碗从李嬷嬷瞬间变得僵硬的手中滑落。
啪！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褐色的药汁与白色的瓷片一同溅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李嬷嬷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惊恐、迷惑与绝望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
周围的丫鬟仆妇们吓得面无人色，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现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轿帘的阴影下，凌菲缓缓放下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吐出几个字。
“母亲的疼爱，还是嬷嬷自己留着享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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