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层峦叠嶂的山峰

我匆匆赶到学校时，他还在为自己辩解: 妈妈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手滑，你要相信我。

我点了点头。

忽视掉对方家长忿忿不平的目光，我温柔得对儿子说: 你先到楼下那处空地等我。

五分钟后，我端着满满一盆冷水，对准楼下儿子的脑袋，猛地泼了过去。

1

在老师将监控视频发给我之前，我还抱有一丝侥幸。

总觉得在我面前乖乖听话，偶尔才会叛逆的小男孩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看到监控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了。

视频很清楚，明明正在教室值日的儿子突然端着小半桶水摇摇晃晃来到二楼窗边，他站在原地，踮起脚不断地往楼下探头。

等待的期间能看出他也在犹豫，一会看看楼下，一会又看看身旁的小桶。

但很快，他就打定了主意。

在某个瞬间，他快速拎起小桶，对准楼下同学的脑袋直直地泼了下去。

对面的老师输入半天，最终发来一长串文字: 远山妈妈，孩子现在正在成长发育的关键时期，孩子的心理问题和健康问题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心理问题，它不像成绩和健康，在我们面对孩子时就一目了然。心理问题往往隐藏在孩子内心深处，需要老师和家长深入沟通，才能及时解决问题

我心下一紧，明白老师这是在委婉告诉我，儿子的心理健康出了问题。

远山妈妈，下午放学麻烦您来趟学校吧，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是远山同学做错了，他需要和对方同学道歉。

我立刻回复老师: 这是必须的，只是我想问问老师，那位被远山泼水的孩子有没有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

即便现在是夏天，可半桶水下去，我想孩子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体，多多少少都会受到影响。

老师很快回复: 孩子哭了一会，已经被家长接回家去换衣服了，目前没有身体上的不舒服。下午的时候，孩子家长也会来学校。

打字的手有些发抖。

好的老师，辛苦您了，五点我会准时到学校。

我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丈夫和我从小就品学优异，一路读得都是重点。

远山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孩子爸爸对他寄予厚望，学习上对他也比较严格。

儿子从上小学开始，学习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

老师对他更是常常夸赞。

生活中他活泼开朗、喜欢助人为乐，同学们也都很喜欢和他交朋友。

正是因为这样，对于儿子欺负同学这样的反常举动，我才更觉得担心。

本想将儿子的情况发给丈夫，但又想到他最近在苦忙学生论文的事情、天天加班到凌晨，最终还是作罢。

我看了一眼时间，起身下楼，就近找了个商场，打算给那位孩子买身衣服。

不管对方家长肯不肯接受这份歉意，但身为过错方的家长，我想自己和孩子还是应该拿出道歉的姿态。

从班级群里翻出合照，我找到那个孩子给店员看了一眼，她很快就找出两身适合孩子身量的衣服。

看了一眼价格，我果断选择了更贵的那件。

忙完这些，我就开车去了学校。

孩子已经做了错事，身为家长，我更不能迟到。

不然我想这会让对方家长心里更加芥蒂。

2

我到的时候，孩子们也刚刚放学。

很快来到张老师的办公室，她也刚刚下课，几乎和我是同时间到的门口。

张老师身后跟着两个孩子。

一个是远山，另一个大概就是那位被泼水的孩子了。

儿子看见我的瞬间就低下了头。

我移开目光，没有说什么。

大约等了十分钟，那位孩子的妈妈也匆匆赶到了办公室。

一见到我，她就有些激动: 你就是秦远山的妈妈?

我点点头，十分真诚地对她表达歉意: 很抱歉，我的孩子伤害了你的孩子，身为孩子妈妈，我先对您说一声对不起。

我将刚刚买到的衣服递给对面的女人: 孩子的衣服被淋湿了，估计也没办法再穿，这衣服是我新买的，以此来略表歉意。这件事情是我家远山做得不对，我一定会严厉批评他，当然，我也会听取您的意见，看您这边对孩子的道歉有什么想法，怎么弥补您家孩子，我们会尽力做到。

……

对方妈妈愣了片刻，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通情达理。

她接过袋子，面上也有些犹豫: 同学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我也是那时候过来的，只是你家孩子从楼上泼水，我觉得实在太过了

我连忙点头: 是很过分，我再次向您道歉。

对方妈妈点了点头: 我接受你的歉意。

她转头看向自己儿子: 帆帆，你愿意接受阿姨的道歉吗?

叫『帆帆』的男孩子点点头，但很快又看向我儿子。

我看向站在一旁，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的儿子，开口将他叫了过来: 远山，和帆帆同学以及阿姨道歉。

儿子抬头看着我，嗫嚅一会，又低下头: 妈妈我不想道歉，我都说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手滑，你要相信我。

气氛一瞬间变得很尴尬。

原本脸色已经缓和的帆帆妈妈，一下子变得很激动: 你什么意思?老师和我们都看得很清楚，就连周围同学也说过了，我家帆帆根本没有惹到你，你还要狡辩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张老师连忙在中间缓和，给帆帆妈妈倒了杯水。

我上前一步，静静地看着儿子: 妈妈已经看过监控了，怕你被冤枉，也有委托老师帮忙问了周围同学，证实了你的确是故意欺负同学的事情。为什么到了现在你还要说谎呢?

儿子头低得更低。

双腿微微发颤，双手更是紧紧揪住校服衣摆。

知子莫若母。

我明白他这是在害怕。

我声色依旧很平静，只是说话的语气隐隐有些发颤: 秦远山，妈妈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请你向同学道歉。

时间仿佛凝滞。

好半天，儿子才带着哭腔开口: 妈妈，你什么不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闭上眼睛。

再睁眼，我忽视掉帆帆妈妈怨恨的目光，点了点头: 妈妈知道了，你先到楼下那处空地等我吧。

看着儿子转身离开的背影。

我看向帆帆妈妈: 我的孩子对您的孩子泼了水，他现在拒绝道歉，我想我该用同样的方式让我的孩子受到惩罚。

帆帆妈妈愣住: 什么意思?

我示意她跟我过来。

两分钟后，我端着满满一盆水来到二楼窗边。

儿子正站在那处空地等我。

我松了口气，他还算听话，没有乱跑。

我闭了闭眼，果断将一盆冷水对准儿子的脑袋，泼了下去。

3

随着一声喊叫，我看到儿子捂着脑袋，仰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张老师也怔住，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而帆帆妈妈更是震惊地看着我。

我忽略此刻的儿子，转身再次向她道歉: 下周一上学，我会让远山向帆帆真诚的道歉。

帆帆妈妈尴尬地摆摆手: 都是小孩子，他现在也受到惩罚了，我们……我们也不怪他了。

我低头看向帆帆: 帆帆，你还生气吗?

他摇摇头，想了想对我说: 阿姨，远山是我的好朋友，他经常帮助我，上次我生病他还帮我值日了呢。

我抿唇，耐心等着他的下文: 这次他泼我水，我就是有点委屈，有一点生气，但没有讨厌他。

我弯腰摸了摸他的脑袋: 有你这样大度的朋友，是远山的幸运。

帆帆点点头: 阿姨，或许我知道为什么这次远山会泼我水。

我怔住: 为什么?

帆帆纠结片刻，在他妈妈的催促下才小心翼翼开口: 因为足球比赛的预赛，我赢了远山。远山曾经对我说过，这次比赛对他很重要，如果他拿不到第一名，他爸爸会很生气的。

我皱眉，这件事情我并不知情。

帆帆说着说着就有些生气: 他爸爸还说，学习要考第一名，比赛也要考第一名，不然远山就不是他的好儿子了。

远山上次和我们玩游戏时，我和几个同学都看到他后背有伤，有好几道应该就是他爸爸打的……

太阳穴在突突跳动。

帆帆妈妈拍了他一巴掌，有些抱歉地看着我: 小孩子乱说的，你别介意，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我努力挤出一抹笑容: 好。

两人离开后，张老师看了一眼楼下的儿子，转身对我说: 远山妈妈，在家里，远山爸爸真的对远山说过这种话吗?

她耐心解释: 孩子现在还小，家长不正确的引导、功利性比较会让思维还不健全的孩子也受到影响的。

更何况……

她欲言又止。

我点点头: 我明白，回家后我会严肃和孩子爸爸讨论这件事的。

4

回家的路上，我在开车。

儿子坐在后排，他低着头，肩膀在不停抖动。

为什么要哭?

我将车停在路边，缓缓开口: 是因为妈妈对你泼水?还是因为什么别的?

儿子依旧沉默着。

我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都是倦色: 远山，在妈妈心里你一直都是很棒的孩子。

这个『棒』不是因为你学习优异，而是因为你为人大方、善良，与人友爱，懂得尊重父母。

我看着内后视镜，脑海里回忆着儿子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妈妈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如果你成绩不好，妈妈还会不会爱你。

儿子抬起脸，懵懂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泪痕。

会的。

我缓缓说着: 因为你是妈妈唯一的孩子，妈妈爱你是本能、是源于血缘，更是一份责任。

而并非因为外界强加的任何其他的原因。

儿子明亮的大眼睛里涌出泪水，他别开脸，用纸巾快速擦干。

你在楼下的时候，帆帆还告诉妈妈，只要你愿意承认错误，他还是会和你做好朋友的。

我试着引导儿子: 你知道为什么你伤害了他一次，他还会选择和你当好朋友吗?

儿子怔了怔，抽噎着摇了摇头。

因为在今天你伤害他之前，曾经帮助过他很多次，在他生病的时候是你帮他值日，在他崴脚、班里举行地震演练跑不快时，是你主动慢下来，扶着他下了楼梯。

我看着儿子: 是你平时对帆帆的善意，让他始终对你充满信任。远山，你伤害了朋友，可他却没有因此讨厌你，而是选择依旧和你做朋友，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没错吗?

妈妈……

儿子哭出声: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好。

我轻声回应他: 那这份歉意，下周一上学的时候，你一定要向帆帆表达，可以吗?

儿子点头: 我一定会的。

我松了口气。

这件事情差不多可以收尾了，还有一件事，妈妈必须要和你严肃讨论。

儿子圆圆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和恐惧。

我开门见山直接询问: 你对帆帆泼水，是想让他感冒而错过下周日正式的足球比赛，对吗?

……

儿子愣住，他惶恐不安地低下头，试图通过这种肢体上的躲避来避开我的问题。

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回应我的是儿子冗长的沉默。

我深吸一口气: 是因为爸爸，对吧。

因为爸爸对你说过，如果你不能在任何比赛中脱颖而出，他就会不喜欢你甚至……

我闭上眼睛，有些无力: 甚至会讨厌你、责罚你，对吗?

告诉妈妈，我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我不希望你隐瞒这件事。

终于，儿子点头: 对不起妈妈，是我不够好才会让爸爸生气。

我咬唇，双手在隐隐发抖: 不是这样。

对上儿子不安的眼睛，我伸手摸了摸他软乎乎的脸: 是爸爸把一些非常苛刻的要求强加在了你身上，你不需要抱歉。

我哽咽: 该说抱歉的是爸爸。

儿子不自然地揪着手指: 可爸爸，不可能给我道歉的。

我看着近处耀眼的红灯，转动方向盘，将车子调了方向。

妈妈，我们不回家吗?

这几天你先住到宋阿姨家，我的声音异常冷静: 我会让爸爸和你道歉，得到你的原谅后，我们再回去。

5

接到我的电话，宋琦早早就等在了小区门口。

怎么回事?

一进门，她一手拉着儿子，一边低声问我。

我有些心累。

宋琦看出来，没再追问。

直到儿子吃完饭睡下，我才向宋琦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秦时律做得太过分了。

宋琦很生气: 远山才岁，他怎么能这么苛刻，拿这种变态理由要求孩子

我靠在沙发上，神色倦怠。

宋琦给我倒了杯热水: 铮铮，很多时候我总觉得和秦时律在一起，你不是真的幸福。

我看向宋琦，有些疑惑: 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和他感情一向很好。

结婚十年，我和秦时律一直都是外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我们事业有成，唯一的孩子也懂事优秀。

可宋琦却说，我不是真的幸福。

宋琦看着我: 一个家庭幸不幸福，关键要看女人的状态，而不是只看在外光鲜亮丽的丈夫和懂事的孩子。

铮铮，或许你自己感觉不到，但我很清楚，你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开心，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很累。

……

杯中的热水溢出，撒到了我手腕。

不烫，却莫名让我心烦。

临睡前，我盯着手机。

满屏都是秦时律发来的消息。

几十条微信消息，十几个未接电话。

老婆，如果今晚十一点之前你还不回我消息的话，我会打给远山外婆。

这个点爸妈肯定已经睡下了，如果你不想让他们担心的话就尽快回我消息。

……

老婆，离十一点还有最后五分钟。

十点五十九，我给他发去消息: 明天在家，我们聊一聊吧。

发完消息的那一刻，我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