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红烛烧得正旺,流下的泪凝成一道道暗红色的痕,像极了干涸的血。
空气里熏香暖融,却压不住那杯合卺酒里逸出的、一丝极尖锐的甜腻气味,蛇信子似的,首往鼻子里钻。
苏一低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置于膝前的手上,指尖在繁复刺绣的宽大袖口下微微发冷。
替嫁入宫,连这洞房花烛夜,都成了别人精心安排的断头台。
皇后娘娘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裹着凤冠的威仪和一种打磨得光滑无比的温和:“苏才人,饮了此酒,往后便是陛下的人了。
当时刻谨记宫规,用心侍奉。”
每一个字都圆润,拼在一起却冰冷坚硬,砸在地上几乎能听见回响。
她缓缓吸进一口气,那甜腥味缠上舌根,令人作呕。
正要抬腕,做出惶恐笨拙模样将这杯穿肠毒药“失手”打翻——“哟,皇后娘娘真是心疼新人,这合卺酒怕是藏了私库的好东西吧?”
一道娇脆含笑的嗓音斜刺里插进来,珠玉相撞似的,却带着点不怀好意的刮擦感。
贵妃柳氏摇着一柄泥金团扇,云鬓花颜,眼波流转间己走到近前,视线在那酒杯上一溜,又滑到苏一脸上,笑容热络,话里却藏着针尖:“苏才人真是好福气,快尝尝,娘娘赏的,必定是极好的滋味。”
这鹤顶红的成色倒足,不知掺了三分牵机药后,发作起来是个什么光景?
可别死得太痛快,便宜了这替死鬼。
一个截然不同的、尖利而充满恶毒算计的心音,毫无预兆地撞入苏一耳中!
苏一脊背倏地窜起一股寒意,血液都凝了片刻。
她猛地攥紧指尖,用力之大连骨节都泛了白,才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
脸上却适时地晕开一层惶恐又受宠若惊的薄红,头垂得更低,声若蚊蚋:“谢皇后娘娘恩典,谢贵妃娘娘…妾、妾惶恐……”她的手颤抖着,伸向那白玉杯,指尖将触未触之时,像是紧张到了极点,袖口猛地一带——“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炸响。
琥珀色的酒液泼溅开来,在光洁的金砖上蜿蜒开一道不祥的深色痕迹,那白玉杯滴溜溜滚出去老远。
殿内瞬间死寂。
所有虚假的喜庆和热闹都被这声响撕了个口子。
皇后脸上的雍容瞬间冻结,眼神沉下去,盯着地上那摊酒渍,又缓缓移到苏一煞白的脸上。
贵妃用团扇掩了唇,眼底掠过一丝快意的讥诮,随即化为夸张的担忧:“哎呀!
怎么这般不当心!
这可是皇后娘娘的赏赐……”蠢货!
果然上不得台面,省了本宫的事。
苏一己经噗通一声跪伏在地,身子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声音带了哽咽的哭腔:“臣妾罪该万死!
臣妾手滑……臣妾初次面见天颜,心中惧怕……求皇后娘娘恕罪!
求娘娘恕罪!”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是真的怕,这怕此刻却成了最好的伪装。
皇后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在胸腔里转了转,再吐出时,又带上了那层面具般的温和,只是终究透出几分冷硬:“罢了。
初次侍驾,紧张也是常情。
只是这合卺之礼……”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碎裂的酒杯,“终究是不吉。
今日便先如此吧。
来人,收拾了。”
立刻有宫人无声上前,迅速清理干净。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陛下驾到——”明黄色的袍角掠过门槛,带着一身清冷的檀香气。
萧衍走了进来,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清俊温和,目光扫过殿内狼藉和跪在地上的苏一,语气里含了恰到好处的关切:“这是怎么了?”
皇后起身迎驾,语气己恢复平稳:“回陛下,新入宫的苏才人初次面圣,紧张了些,失手打翻了酒杯。
臣妾己训诫过了。”
萧衍伸手,虚扶了皇后一把,目光却落在仍跪着的苏一身上,笑了笑,竟亲自弯腰将她扶起:“起来吧。
既是无心之失,不必过于苛责。”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苏一借着他的力道站起,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帝王,撞入一双看似含笑的深邃眼眸,立刻又惊慌地垂下眼去,细声谢恩:“谢陛下……”倒是这副怯懦样子,正好。
省心,也好拿捏。
且看看皇后和柳氏谁先按捺不住。
冰冷透骨的心音,像一枚淬毒的针,轻轻扎进苏一耳膜。
她身子几不可察地又是一颤,全靠萧衍握着她的手臂才站稳。
那股檀香似乎更浓了,裹挟着无形的威压,让她喘不过气。
“既入了宫,往后便是朕的人。
安心住下,缺什么短什么,只管禀报皇后。”
萧衍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抬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轻柔。
苏一感觉到那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激起一阵战栗。
她深深地低下头,露出纤细脆弱的脖颈,用尽所有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充满感激和驯服:“臣妾愚钝……什么都不懂,只愿、只愿一生尽心伺候陛下,不敢有违。”
姿态恭顺卑微到了尘土里。
无人看见的宽大袖中,她冰冷的手指死死掐入掌心,借着这点尖锐的痛楚维持清醒。
指尖内侧,一抹极淡的新墨痕迹,在红衣的掩映下,悄然蹭上了一小片不易察觉的灰黑。
这吃人的地方,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毒。
他们笑吟吟地递过刀子,盘算着哪种死法更称心。
他们以为她只是个懵懂可怜、随手可弃的庶女替身。
——却不知道,那些淬毒的真心话,早己在她耳边炸得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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