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还未散尽,杂役区最角落的破败小屋,苏葵费力地把那口磕了三个缺口的玄铁锅扣在头上。
锅沿冰冷,带着昨夜残留的潮气。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叮!
叮!
当!”
三声清脆又沉闷的撞击声,几乎是同时砸在锅底,带着温热气息的新鲜鸟粪顺着锅底的弧度缓缓滑落。
苏葵面无表情,顶着锅,熟门熟路地往山腰任务堂走去。
枯黄的乱发被清晨的露水打湿几绺,黏在额角。
头上沉甸甸的铁锅随着她的步伐,发出单调的摩擦轻响。
任务堂里人头攒动,汗味混合着低阶修士身上的灵气。
巨大的玉璧悬在正堂中央,滚动着密密麻麻的任务条目和编号。
苏葵费力地挤到最前面,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她踮起脚,伸出沾着污渍的手指,指向玉璧角落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我……我接那个采霓裳草的任务,丙字七十三号。”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常年压抑的沙哑。
话音未落,仿佛一道无形的寒流扫过。
原本挤在玉璧前热烈讨论、争抢任务的十几个弟子,动作瞬间僵住。
离苏葵最近的几个,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蓦地向后弹开半步,硬生生在她周围清出一小圈真空地带。
空气凝固了。
所有目光,鄙夷的、厌恶的、幸灾乐祸的,都聚焦在苏葵和她头顶那口破锅上。
柜台后负责登记的内门弟子张林皱着眉,一张国字脸拉得老长。
他抓起桌上一块刻着“丙七十三”的玉牌,隔着老远就朝苏葵扔过去,动作迅疾,仿佛那玉牌是烧红的烙铁。
“拿着!
赶紧的!
采够十株,少一株扣光你三月份例灵石!
听好了,”他恶狠狠地补充,手指几乎戳到苏葵鼻尖,“去最西边那块田!
离我们的人远点!
敢靠近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张师兄!”
一个穿着粉色裙衫的女弟子尖着嗓子,一手夸张地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指着苏葵,对着张林喊道,“你怎么把这瘟神分到我们采霓裳草的小队里了?
这不是存心害人嘛!”
苏葵沉默地接住飞来的玉牌,入手冰凉。
她攥紧,指节微微发白,低下头,顶着那口沉重的锅,默默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向山后那片灵气氤氲的灵田。
背后的窃窃私语像细密的针,扎得她脊背发僵。
“瘟神驾到,诸邪避退啊……啧,真晦气,偏偏今天来接任务。”
“离远点准没错,听说她碰过的灵谷都长虫!”
灵田广阔,各色灵植在阵法聚拢的灵气滋养下生机勃勃,流光溢彩。
属于霓裳草的区域在最西侧,几队弟子正在小心翼翼地采摘那些形如羽衣、色彩斑斓的灵草。
苏葵目不斜视,径首走到最边缘的一块小田埂边。
这里的霓裳草明显稀疏矮小些。
她放下铁锅,搁在田埂干燥的泥地上。
蹲下身,看着眼前一株摇曳生姿的嫩粉色霓裳草。
它舒展着薄纱般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苏葵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屏住呼吸,伸出右手食指,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朝那娇嫩欲滴的叶尖碰去。
指尖距离叶片还有寸许,那粉嫩的叶尖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燎了一下,骤然一颤。
紧接着,肉眼可见的枯黄色从接触点疯狂蔓延,叶片瞬间卷曲、萎蔫,光泽尽失。
枯黄像瘟疫般扩散,迅速吞噬了整株草,连带着周围几株的叶片也染上了衰败的痕迹。
不过两个呼吸,一株鲜活的灵草就彻底化为焦黑枯槁的一团。
“看!
瘟神发功了!”
尖利的嘲笑从不远处传来,是那个粉裙女弟子。
“我的天,离她远点!
别沾上晦气!”
另一个男弟子惊恐地拉着同伴后退。
“张师兄!
张师兄你快看!”
有人大声叫嚷,“她碰过的草全死了!
这还怎么采?
我们队的份额怎么办?”
张林正背着手在稍远处监工,闻声大步流星走过来,脸色铁青。
他先是看到苏葵面前那几株迅速枯萎发黑的霓裳草,接着目光扫过她,像看一堆肮脏的垃圾。
“废物!”
他咬牙切齿地低骂。
苏葵像被烫到一样倏地缩回手,紧紧攥成拳藏在袖子里。
她咬住下唇,一丝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
杏眼里有瞬间的水光,又被她用力眨去,只剩下深潭般的麻木。
她不再尝试触碰任何一株完整的草,而是深深弯下腰,几乎趴伏在潮湿的泥土上,目光在那些茂密草丛的根部小心地搜索,希望能发现一两株被遗漏的或者刚刚冒头还未来得及被她“毒害”的幼小植株。
她的动作放得极轻,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
就在她全神贯注搜寻时,头顶陡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嘎嘎”怪叫和急促的扑棱翅膀声。
苏葵头皮一麻,本能地弹起身——锅!
她陡然转身扑向田埂边的铁锅,情急之下没看脚下,只觉得左脚踩进了一团异常松软滑腻的东西里。
“噗叽——”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是牛粪!
一大滩新鲜、粘稠、还冒着热气的牛粪!
苏葵脚下一滑,重心彻底失控。
她挥舞着双臂,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整个人却无可挽回地向后栽倒。
“哗啦——咔嚓!”
瘦小的身体重重摔进茂密的霓裳草丛中,压倒了一大片娇贵的灵植。
枯败的焦黑色如同投入水面的墨汁,以她落点为中心,疯狂地向西周扩散、蔓延!
大片大片的霓裳草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以惊人的速度失去所有生机,化为灰黑的残骸。
与此同时,空中那团惊鸟排泄的污物,在苏葵起身带起的微弱气流扰动下,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
“啪嗒!”
带着强烈腥臊气的白色鸟粪,精准无比地糊在了正怒气冲冲大步走来的张林头顶正中央,顺着他的发髻缓缓流淌下来,糊住了他半只眼睛。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张林僵在原地,脸上暴怒的表情凝固了。
他下意识抬手摸向头顶,指尖触到那滑腻、温热的污物……再抬眼,看着眼前被苏葵压倒后枯萎的大片焦黑狼藉,以及那个刚从泥泞和枯草中挣扎着爬起来的瘦小身影……“苏!
葵——!!!”
一声蕴藏着滔天怒火和极致耻辱的咆哮,震得整片灵田的植株都在簌簌发抖。
张林的脸由青转紫,再由紫涨成猪肝色,太阳穴突突首跳,指着苏葵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滚!
立刻!
马上!
给我滚出灵田!
瘟神!
扫把星!
天杀的灾星!”
他唾沫横飞,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怨毒,“任务取消!
你被驱逐了!
永久!
再让我在任务堂看见你,我打断你的腿!”
“滚啊——!!”
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咆哮声在灵田上空回荡。
周围的弟子噤若寒蝉,脸上写满了惊惧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混乱之中,一个穿着破旧红裙的身影悄然蹲在苏葵摔倒的那片焦黑狼藉边缘。
她爆炸般的乱发上还沾着几点炉灰,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反而双眼放光,闪烁着近乎贪婪的绿意。
她飞快地伸出手,从枯萎成灰烬的草灰里,精准地拔出几株保存相对完好霓裳草残骸,看也不看就塞进了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储物袋里,动作快如鬼魅。
苏葵默默地从泥泞和枯草中爬了起来。
衣服上沾满了污泥、草屑和牛粪的痕迹,狼狈不堪。
她没有看暴跳如雷的张林,也没有看周围那些鄙夷唾弃的目光,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那口沉默的玄铁锅,熟练地背到瘦弱的背上。
锅底还残留着清晨那三团鸟粪干涸的痕迹。
她低着头,踉跄而沉默地朝着灵田外的山道走去。
身后,张林的咆哮还在继续,夹杂着其他弟子的附和与咒骂。
“真他娘的晦气透了!
出门没看黄历!”
“离她远点准没错!
看张师兄头上……呕……邪门!
太邪门了!
碰啥死啥,这不是人,是灾星降世!”
“宗门早该把她赶出去!”
苏葵走出灵田的范围,踏上通往杂役居所那条布满碎石的小路。
山风吹过,带着灵田里草木特有的清气和一丝淡淡的焦糊味。
她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那片狼藉的焦黑,在周围生机勃勃的灵田映衬下,格外刺眼。
杏眼里最后一点委屈的水光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麻木和一丝早己习惯的疲惫。
她抬手,用脏污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倒霉?
这我专业……”声音轻得像叹息,瞬间被山风吹散。
她用力把额前垂落的被汗水和泥水黏成一绺的枯黄乱发拨开,重新束紧脑后那根快要散开的破布条。
然后,她拉了拉肩上沉重的锅绳,将那口标志性的玄铁锅在背上固定得更牢靠一些。
瘦小的身影,背着那口几乎与她等宽的大锅,一步一步地消失在山道蜿蜒的拐角处,只留下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草木焦糊气,以及灵田方向隐约传来的又逐渐远去的咒骂声。
背上的铁锅,紧贴着她单薄脊背的那一面,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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