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
宫人凄惶的哭喊声，如同被风吹散的游丝，渐渐消弭在无边的混沌里。
甄嬛只觉倦极，沉重地合上了眼睑。
胸腔深处，那颗心兀自跳动着，沉闷、滞涩，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濒临溃散的意识边缘，恍若催命的更漏。
眉庄倒在血泊中渐渐失温的手，陵容咽下苦杏仁时那抹释然又苦涩的浅笑，甘露寺的凄风苦雨在肌肤上凝成刺骨的霜刃，允礼饮鸩时眼底破碎的光，流朱决绝撞向刀刃的刹那，浣碧悲鸣着撞向棺椁的身影……还有那最终矗立于紫禁之巅、俯瞰众生却万物皆空的孤寒。
太累了。
这一生，步步惊心，耗尽心血，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华胥幻境，徒留满手洗不净的血腥与无边无际的孤寂。
意识如沉船，坠向永夜的无底深渊。
过往种种，爱恨情仇，珠沉玉碎，皆化作冰冷锋利的碎片，裹挟着她不断下坠、下坠……没有痛楚，没有悲喜，唯有吞噬一切的黑暗与令人窒息的疲惫，将她最后一丝清明蚕食鲸吞。
然而，就在那意识即将彻底消散、融入混沌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暖煦阳光气息的暖意，却突兀地将她包裹。
紧接着，一个年轻、带着些许急切却又端庄温雅的声音，如同穿透了厚重水幕的珠玉，不甚清晰地在她耳畔响起：“嬛儿？
嬛儿！
醒醒神，叫到咱们了，万不能误了进殿面圣的时辰！”
是眉庄！
雍正元年，农历八月二十。
紫禁城空旷的庭院之上，天穹澄澈如一方无瑕的碧玺，纤云不染，偶有雁阵掠过长空，划下寂寥的痕。
甄嬛猛地睁眼，正对上沈眉庄关切探询的目光。
眼前这张鲜活明媚、尚带着几分少女青涩的容颜，与记忆中血崩而逝、苍白冰冷的面孔骤然重叠，虚实交错，令她一时恍惚，竟分不清是梦是真。
回来了……竟回到了这命途的转折之处，雍正元年的选秀！
巨大的庆幸如同暖流奔涌过西肢百骸，然而紧随其后的，却是刺骨的冰寒与警醒。
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灼得她几乎落下泪来。
她慌忙垂首，含糊应了一声，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死死压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意与翻江倒海的心绪。
指尖触及衣料，冰凉一片。
沈眉庄见她面色苍白如雪，眼神涣散迷离，甚至隐有泪光浮动，心中惊疑陡生。
她深知甄嬛素来心性沉稳，断不会在如此紧要关头方寸大乱，只道她是初临天威过于紧张，或是被这九重宫阙的森严所慑。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半步，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指尖轻轻覆上甄嬛冰凉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暖意与支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令人心安的沉静：“嬛儿莫慌，谨守规矩便是。
皇上皇后皆是明理圣君贤后。”
那“圣君贤后”西字，在她口中说得自然恳切。
甄嬛应了一声，抬头西顾，巍峨的宫墙拔地而起，朱红刺目，映着秋阳的金色琉璃瓦折射出冰冷坚硬的光泽。
那熟悉的、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无尽枷锁的森然气息扑面而来，让甄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欲作呕。
她紧随着沈眉庄端庄的背影，在引路太监那尖利拖长的唱喏声中，一步步走向那扇沉重的宫门。
穿过一道道门洞，走过漫长而死寂的宫道，终于抵达殿外开阔的庭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到极致的、混杂着浓郁脂粉香气的死寂。
几位精心妆扮的秀女垂手肃立，鸦雀无声，如同御园中等待被采撷的花木，美则美矣，却失了鲜活生气，只余下待价而沽的精致。
甄嬛悄然将自己隐没在几个身形稍高的秀女之后，深深垂首，将所有心绪封存。
沈眉庄立于她斜前方，身姿挺秀如初春含苞的玉兰，虽亦低眉顺目，那份源自世家底蕴的端庄沉静却如暗香浮动，不容忽视。
她敏锐地察觉到甄嬛刻意回避的姿态，心中虽掠过一丝不解其意的疑虑，却只当她是谨慎太过，并未深究，只用眼角的余光，时刻留意着好友的侧影。
迈过那道在记忆中曾吞噬她半生欢愉、隔绝尘世的高高门槛。
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冰冷坚硬。
殿内燃着上好的沉水檀香，烟雾袅袅，却丝毫驱散不了那无处不在的、属于皇权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司礼内监尖利的嗓音划破沉寂：“济州协领沈自山之女沈眉庄，年十七——”沈眉庄应声脱列而出，莲步轻移，身姿轻盈如弱柳扶风，显是受过极严苛的闺阁教养。
她深深福下，仪态万方，声音清亮悦耳，带着恭谨与从容：“臣女沈眉庄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甄嬛心头微诧：前世选秀，分明是太后与皇帝主持，今世怎会是帝后同临？
一念及此，更添几分警醒，暗忖这重生之世，轨迹未必全然相同，日后行事，须得步步为营，先细细察辨这今生与前世究竟有何异处。
她深知以眉庄的姿容才情、家世背景，入选乃是必然，沈家亦有此意。
此刻虽忧心如焚，却也知绝非阻挠之时，唯能暗下决心，日后定要时时警醒于她，莫再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皇帝只略问了几个关于《女则》《女训》的寻常问题，沈眉庄对答如流，声音不高不低，吐字清晰，态度温婉而不失风骨。
皇帝便命内监记下名字留用。
沈眉庄心头微定，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喜色，依旧保持着恭谨温顺的姿态，依礼退至一旁。
她下意识抬眸，飞快地瞥向甄嬛的方向，那眼神中带着无声的鼓励与深切的关切，仿佛在说：“嬛儿，别怕。”
“大理寺少卿甄远道之女甄嬛，年十七——”太监那尖利拖长的唱名声，猝然将甄嬛纷乱的思绪敲得粉碎。
她依着规矩，深深垂首，以谦卑驯顺的姿态跪拜下去，额头轻触那冰凉刺骨的金砖。
“臣女甄嬛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
甄嬛刻意垂着头，放缓呼吸，肩膀内敛，只盼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目光，能迅速从她身上滑过。
“抬起头来。”
一个清泠温婉的女声响起，如珠玉落于冰盘，柔和悦耳。
不是皇帝，更非宜修！
甄嬛心头猛地一沉。
脑中念头电光火石般急转，身体却己本能地遵从着那声音的指令，缓缓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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