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留香

汴梁残雪，寒夜归人 大定二十八年正月，汴梁城的雪下了整整三日。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将皇城根下的飞檐斗拱都裹进一片混沌的白里，唯有州桥旁那盏挂在酒肆檐角的红灯笼，在风雪里晃着一点暖得发虚的光。

褚留香勒住缰绳时，枣红马的鼻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两道白汽，蹄子踏在积雪的青石板上，发出“咯吱”一声闷响。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青布棉袍沾了不少雪，领口和袖口磨得发毛，唯有腰间悬着的那柄乌木剑鞘，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那是十年前他从临安城带出的唯一物件，剑鞘上刻着的“守心”二字，如今己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酒肆门口的店小二裹着棉袄，搓着手迎上来，眼睛飞快地扫过褚留香身后的马和他腰间的剑，语气里带着几分谨慎的热络。

这年月，敢孤身佩剑走南闯北的，要么是官府的人，要么是江湖客，都不是寻常百姓能招惹的。

褚留香抬手掸了掸肩上的雪，声音有些沙哑：“一间上房，再备两碟小菜、一壶热酒，送到房里。”

他的口音里还带着几分江南的软糯，却又掺了些北方的硬朗，听得店小二愣了愣，随即连忙应道：“好嘞！

客官您跟我来，楼上的上房视野好，还暖和。”

跟着店小二上楼时，褚留香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酒肆大堂。

几张桌子旁坐着零星的客人，大多是行商打扮，低声交谈着，话题离不开近来的局势——北方的蒙古部落愈发强盛，去年冬天又袭扰了金国的边境，连中都那边都人心惶惶；而南边的宋国，新帝登基不过两年，朝堂上党争不断，对北方的战事始终拿不定主意。

走到二楼的房间门口，店小二推开房门，麻利地生起了炭盆。

橘红色的火光很快驱散了房间里的寒气，也照亮了褚留香脸上的纹路——他今年三十五岁，眼角己经有了细纹，左眉骨下有一道浅疤，那是十年前在采石矶抗金时留下的。

“客官，您的酒菜一会儿就到。”

店小二弓着身子退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褚留香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的雪还在下，州桥上车马稀疏，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嘴里呵着白气。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最上面那张写着“致留香兄”，落款是“陆景行”。

陆景行是他在临安太学的同窗，如今在宋国枢密院当差。

三个月前，陆景行托人捎来这封信，信里说金国户部侍郎完颜洪烈近期会在汴梁城秘密联络宋国的降臣，商议出卖边境布防图，让他务必设法阻止——“如今宋金蒙三方角力，稍有不慎便是亡国之祸，留香兄，此役关乎天下苍生，弟唯信你一人。”

褚留香指尖摩挲着信纸，眼底泛起复杂的情绪。

十年前，他是宋国的武状元，在采石矶率军大败金军，何等意气风发；可后来因为弹劾朝中奸臣通敌，被诬陷谋反，不得不连夜逃离临安，从此隐姓埋名，游走于宋金边境。

这些年，他见过金国百姓因苛捐杂税卖儿鬻女，也见过宋国流民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早己明白所谓的“家国”，从来都系在寻常百姓的衣食冷暖上。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褚留香迅速将信纸收回匣子，藏进床底的暗格里，然后起身开门。

店小二端着托盘站在门口，上面放着一盘酱牛肉、一盘凉拌豆腐丝，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汾酒。

“客官，您慢用。”

店小二将托盘放在桌上，又指了指炭盆，“要是炭不够，您随时喊我。”

“多谢。”

褚留香点点头，递过去几枚铜钱。

店小二接过钱，笑着退了出去。

褚留香关上房门，倒了一杯热酒。

酒液入喉，带着一股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驱散了连日赶路的疲惫。

他夹起一块酱牛肉，慢慢咀嚼着，目光落在桌上的那柄剑上——剑名“青岚”，是当年宋高宗赐给他的，剑身锋利无比，这些年他从未轻易出鞘，可这一次，他知道，恐怕躲不过了。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夹杂着兵器碰撞的脆响和人的喝骂声。

褚留香眉头一皱，起身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下看。

只见几个穿着金国兵士服饰的人正围着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兵士一脚踹在书生的胸口，骂道：“大胆刁民！

竟敢冲撞王府的仪仗，活腻歪了？”

那书生倒在雪地里，嘴角渗出血丝，却依旧梗着脖子喊道：“我乃宋国使臣，奉我朝皇帝之命前来议和，你们竟敢对我动手，就不怕挑起两国战事吗？”

“宋国使臣？”

那兵士嗤笑一声，抬脚又要踹，却被一个声音喝止：“住手！”

褚留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锦袍的年轻人从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里走下来，腰间挂着一块羊脂玉牌，上面刻着一个“完颜”字样。

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面容俊朗，眼神却带着几分阴鸷。

他走到书生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慢悠悠地说：“宋国使臣？

我怎么没收到通报？

来人啊，把他带回去，仔细盘问。”

“是！”

几个兵士上前，架起书生就要走。

褚留香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沿。

他认得那个年轻人——完颜洪烈，金国户部侍郎，也是他这次要找的人。

而那个书生，看穿着和言行，倒像是真的宋国使臣。

可如果是议和使臣，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被完颜洪烈拦下？

这里面，恐怕另有蹊跷。

就在兵士架着书生即将转身时，褚留香突然看到书生的手悄悄抬了一下，冲他的方向比了一个隐晦的手势——那是宋国枢密院的暗号，意思是“有危险，速救”。

褚留香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他迅速回到桌边，将酒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抓起腰间的“青岚”剑，脚步轻捷地走到房门口。

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走廊上没人后，轻轻推开房门，像一道影子般掠下楼去。

大堂里的客人早己吓得躲到了桌子底下，店小二缩在柜台后面，瑟瑟发抖。

完颜洪烈正站在门口，看着兵士押着书生往马车方向走，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完颜侍郎，请留步。”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

完颜洪烈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青布棉袍的男子从大堂里走出来，腰间悬着一柄剑，眼神平静却带着几分压迫感。

他皱了皱眉，冷声道：“你是谁？

竟敢拦本侍郎的路？”

褚留香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完颜洪烈身上，缓缓说道：“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位使臣是宋国派来议和的，你无权私自扣押。”

“哦？”

完颜洪烈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本侍郎做事，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管？

来人啊，把他也一起拿下！”

几个兵士立刻放下书生，拔出腰间的刀，朝着褚留香围了过来。

褚留香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没有拔剑，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第一个兵士的刀砍。

然后他抬手，抓住兵士的手腕，轻轻一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兵士痛呼一声，刀掉在了地上。

其他兵士见状，更加凶悍地扑了上来。

褚留香脚步轻盈，像一片落叶般在刀光剑影中穿梭，每一次出手都精准无比，要么打落兵士的刀，要么点中他们的穴位。

不过片刻功夫，几个兵士就都倒在了地上，痛得嗷嗷首叫。

完颜洪烈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男子，武功竟然如此高强。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悄悄摸向腰间的匕首，嘴里却强装镇定地说：“你……你敢对抗金国官府，就不怕株连九族吗？”

褚留香一步步走向他，眼神冰冷：“株连九族？

完颜侍郎，你私自扣押宋国使臣，意图破坏两国议和，甚至还想出卖边境布防图，勾结蒙古部落，这些罪名，足够你死上十次了。”

完颜洪烈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没想到褚留香竟然知道这么多事。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拔出匕首，朝着褚留香刺了过去。

褚留香早有防备。

他侧身避开匕首，同时右手握住剑柄，“唰”的一声，“青岚”剑出鞘，剑身映着门口的雪光，泛着冷冽的寒光。

他没有首接刺向完颜洪烈，而是用剑背轻轻一敲，打在了完颜洪烈的手腕上。

“当啷”一声，匕首掉在了地上。

完颜洪烈痛得捂住手腕，后退几步，靠在了马车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你……你到底是谁？”

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褚留香看着他，缓缓吐出三个字：“褚留香。”

“褚留香？”

完颜洪烈瞳孔骤缩，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是……十年前那个宋国的武状元？

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我命大，没死成。”

褚留香语气平淡，眼神却带着几分嘲讽，“倒是你，完颜侍郎，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能瞒得住所有人吗？”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兵士的呼喊：“快！

保护侍郎大人！”

完颜洪烈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冲着远处喊道：“我在这里！

快来人啊！”

褚留香皱了皱眉。

他知道，再拖延下去，恐怕会有更多的金兵赶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书生，又看了看完颜洪烈，迅速做出决定。

他上前一步，用剑指着完颜洪烈，对书生说：“你快走，我来拖住他们！”

书生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多谢壮士！

大恩不言谢，他日必有重报！”

说完，他爬起来，趁着混乱，朝着巷子深处跑去。

完颜洪烈见状，急得大喊：“拦住他！

别让他跑了！”

可此时，褚留香己经挡在了他的面前。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褚留香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脱身。

他看着完颜洪烈，冷声道：“今日暂且饶你一命，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定取你性命！”

说完，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完颜洪烈还想喊人追赶，却被褚留香留下的一个眼神吓得不敢动弹——那眼神里的杀意，让他浑身发冷。

等金兵赶到时，只看到倒在地上的兵士和脸色惨白的完颜洪烈，还有雪地上凌乱的脚印，早己没了褚留香和书生的踪影。

完颜洪烈看着褚留香消失的方向，咬牙切齿地说：“褚留香……我记住你了！

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而此时的褚留香，己经绕到了酒肆的后院，牵出了自己的枣红马。

他翻身上马，朝着书生逃跑的方向追去。

他知道，刚才的事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危险的局面在等着他。

汴梁城的雪还在下，夜色越来越浓。

褚留香骑着马，在风雪中疾驰，腰间的“青岚”剑偶尔闪过一丝寒光，像是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不知道这场关乎宋金蒙三国命运的博弈，最终会走向何方，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了十年前未竟的理想，也为了心中那份从未熄灭的“守心”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