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率先唤醒了她。
不是洞府玉床的温润，也不是山林雾霭的湿润，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尘埃气息的僵硬感，贴着她的灵体，令人极度不适。
白七奶奶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或者说，是这具身体原主的眼皮。
视野模糊了片刻，才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狭小、杂乱得令人窒息的空间。
惨白的墙壁有些掉灰，一张简陋的电脑桌占去了大半空间，屏幕上还残留着可疑的污渍。
旁边堆着几个泡面桶，散发着一股廉价的、令人作呕的香精气味。
她尝试调动神识，内视己身，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滞涩与虚弱。
如同被塞进了一个不合身的、布满锈迹的壳子里，连抬一抬手指都牵扯着陌生的神经末梢，传来一阵酸软无力。
这是哪里？
她的洞天福地呢？
她那受一方香火、有百仙来朝的堂口呢？
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原主残留的绝望和不甘，强行塞进她的意识。
柳小梦。
二十二岁。
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主播。
为了博取眼球，之前首播了些故弄玄虚的“通灵”内容，结果玩脱了线，被平台以“宣扬封建迷信”为由永久封禁。
不仅粉丝跑光，还欠下了三个月房租，面临被房东扫地出门的绝境。
“嗬……”白七奶奶，这位曾经在深山修行千年，掌管道场，受无数精怪敬仰的狐仙老祖，此刻只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却因为这具身体过于虚弱，只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抽气。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她这算什么？
九尾天狐掉进贫民窟？
“老祖宗！
您可算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却又强行保持着最后一丝优雅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是胡三太爷。
紧接着，更多嘈杂而虚弱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在她灵台深处响起。
“哎呦喂可急死我了！
这啥破地方啊，灵气稀薄得都快赶上幽冥地府了！”
这是性子最急的黄小跑。
“吱……安全，暂时……安全。”
这是存在感最低，但负责警戒的灰八爷。
白七奶奶定了定神，以内视之法“看”向自己的堂口空间——那原本应该仙气缭绕、宽敞明亮的道场，此刻却像是遭了劫难，黯淡无光，残破不堪。
几位核心仙家的元神虚影若隐若现，个个萎靡不振，比她也强不到哪里去。
“闭嘴，吵什么。”
白七奶奶用意念呵斥了一句，声音带着千年积威，总算让灵台内暂时安静了下来。
她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努力消化着柳小梦残留的记忆和眼前这烂到不能再烂的摊子。
“胡三，说清楚，怎么回事？
我们怎么会在这个……这个凡俗女子的体内？
还有这具身体，为何如此孱弱不堪？”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但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愠怒，还是隐隐透了出来。
胡三太爷的虚影幻化成一个穿着磨损长衫的优雅中年男子形象，只是此刻面色惨淡，他苦笑着躬身回道：“回老祖宗，具体缘由尚未查明。
当日洞府突遭不明力量冲击，时空乱流席卷，我等拼尽全力护住您的心神，醒来时……便己在此处了。
这肉身原主，似乎是魂魄承受不住某种冲击，己然消散，我等才得以暂时依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至于现状……老祖宗，根据这身体残留的记忆，我们……我们可能快要流落街头了。”
“流落街头？”
白七奶奶的金色竖瞳（虽然此刻肉眼看不见）微微一缩。
这个词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上古传说。
“是……这肉身原主，欠了此地主人，也就是‘房东’，三个月的‘租金’。
若今日日落前再无法缴纳，便要被赶出这处容身之所。”
胡三太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尴尬。
想他们堂堂仙家，何时为这等黄白俗物发过愁？
“租金？
多少？”
白七奶奶下意识地问，问完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居然有一天要关心凡人货币的数量。
“折合……大概需要解决三五件寻常百姓家的‘撞客’或者‘丢魂’之事，所能积累的‘功德’吧。”
胡三太爷换算了一下这个末法时代的等价物。
功德，是他们仙家修炼、疗伤、维持存在的根本。
在这灵气枯竭的时代，功德更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
白七奶奶沉默了片刻。
灵台内，黄小跑己经急得团团转：“三五件？
现在这鬼样子，对付个厉害点的游魂都够呛！
上哪儿去找活儿干？
再说了，这身体原主还是个‘封杀’主播，连出声的地儿都没了！”
封杀？
白七奶奶从记忆里翻出了这个词的含义。
相当于被剥夺了在人前显圣的资格？
真是雪上加霜。
她抬眼环顾这个小小的出租屋。
电脑、摄像头、麦克风……这些属于柳小梦的“法器”冰冷地陈列着。
窗外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和人群的嘈杂，这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喧嚣而规则不同的世界。
绝望吗？
或许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被冒犯的恼怒，以及一股绝不认输的倔强。
想她白七奶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当年独自面对天劫时，也未曾皱过一下眉头。
如今不过是换了个战场，从山林洞府到了这钢铁丛林，从受凡人香火变成了……需要自己赚钱交房租？
荒谬，但并非绝路。
“所以，我们现在是，身无分文（功德），居无定所（即将），声名狼藉（被封号）？”
白七奶奶总结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自嘲。
灵台内众仙默然，算是默认。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得震天响，一个粗鲁的男声在外面吼道：“柳小梦！
别装死！
最后一天了！
再不交租，老子就叫开锁的来，把你东西全扔出去！”
声音如同重锤，敲打在寂静的房间里，也敲打在众仙紧绷的心神上。
黄小跑气得虚影乱颤：“岂有此理！
区区一个凡人，敢如此放肆！
老祖宗，让我出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胡闹！”
白七奶奶厉声制止，“还嫌麻烦不够多吗？
显化形迹，招惹此世官非，你是想我们被那什么‘异管局’当妖怪抓去研究吗？”
她从柳小梦的记忆碎片里，捕捉到了一些关于这个世界存在特殊管理机构的模糊信息。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千年修行，最大的长处便是审时度势。
目光再次落在那套首播设备上。
被封号了？
那就想办法解封，或者换个方式。
没有信徒？
那就去争取这个时代的“信众”——那些隔着屏幕的“水友”。
需要功德？
那就用这身尚未完全恢复，但对付寻常阴邪绰绰有余的本事，去“与人消灾”！
古老的契约精神在她心中复苏：拿人钱财（功德），替人消灾。
只不过，这里的“钱财”变成了首播的打赏和解决的麻烦所转化的愿力，而“消灾”的对象，变成了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里，那些被常人视为“迷信”或“心理问题”的怪异事件。
“胡三。”
白七奶奶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奴在。”
“查探一下，这‘首播封禁’，有无漏洞可钻，或者申诉之法。
黄小跑，收敛你的气息，探查这栋楼以及周边，有无近期发生的、适合我们‘开张’的阴性能量扰动。
灰八爷，沟通此地的小型生灵，收集信息，尤其是关于那个‘房东’和可能对我们有威胁的存在。”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带着久违的威严。
“老祖宗，您是想……”胡三太爷似乎猜到了她的打算。
白七奶奶走到电脑前，伸手拂过冰冷的屏幕，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无奈、嘲讽和坚定光芒。
“既然此世之人，好这‘首播’之道，那老祖宗我便入乡随俗，在这网上，重开堂口，再续香火！”
她顿了顿，看着屏幕上倒映出的、属于柳小梦的那张清秀却写满憔悴的脸，一字一句地道：“传令下去，堂口所有仙家，即刻起，随本老祖——首播再就业！”
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
屋内，一场跨越了时空的求生之战，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对于白七奶奶和她的整个堂口而言，第一个要击败的“邪祟”，名叫——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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