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国贸CBD，清晨七点半。
空气是被玻璃幕墙反复切割折射后的锐利，带着金线标价的冷。
西装革履的身影从地铁口、从豪车里涌出，汇成一股股步履匆忙的暗色河流，奔向那些高耸入云的资本神殿。
咖啡香、香水尾调、还有若有似无的焦虑感，是这片区域固有的气味。
然后，在一栋摩天楼投下的巨大阴影与旁边奢侈品牌橱窗射灯的微弱光晕交界处，一种截然不同的香气，蛮横又固执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是混合了高温绿豆面糊撞击铁板的焦香、鸡蛋被烫熟的蓬松鲜香、以及甜面酱、腐乳汁、辣椒油在高温下爆开的复合味道。
粗犷，热烈，活色生香。
气味源头的中心，是一辆不锈钢餐车，擦得锃亮，却掩不住那股烟火气。
餐车后站着一个人。
秦昊宇。
一件半旧但极其干净的深蓝色围裙系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
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冷白瘦削的小臂和手腕，腕骨清晰分明。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着手里的动作，额前碎发落下细微阴影，鼻梁高挺，唇线薄而抿紧。
那双眼睛，在长睫掩映下，偶尔抬起，扫过摊位前长长的队伍，目光沉静得像深潭，与周遭一切的浮躁割裂开来。
他动作流畅得近乎艺术。
舀起面糊，铁刮板一圈荡开，圆润完美；磕蛋，摊匀，撒芝麻，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
“刺啦”一声轻响，是独属于煎饼果子的交响高潮。
“老板，老规矩，双蛋双脆，辣酱多刷！”
“好。”
“秦师傅，我的不要葱花香菜，火腿肠切开，十点半客户会，赶时间麻烦快点儿！”
“嗯。”
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却奇异地能让催单的人安心。
队伍挪动。
一个穿着掐腰西服套裙、妆容精致的女白领接过煎饼，却没立刻走，稍稍压低声音：“秦师傅，那个……您上周随口提的那句什么……‘避险情绪升温，黄金短期看多’，我回去琢磨了琢磨，又看了看盘，真神了！
您说今天这……”秦昊宇没停手，正给下一份煎饼翻面，金黄的蛋皮在空中划出半个圆，稳稳落下。
他眼皮都没抬：“美联储议息会议前，波动加大，仓位管理比方向重要。”
女白领愣了一秒，赶紧点头，像得了什么箴言，心满意足地踩着高跟鞋咔哒咔哒跑了。
后面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发际线感人的男人立刻补上，递过二维码：“老板，我的加俩蛋，不要葱。
赶九点晨会！”
他眼神往餐车侧面瞟了瞟——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二维码都没有，只有一行用极细黑色记号笔写下的小字，不仔细根本看不清：”支付请扫右侧，谢绝议价，投资建议收费，每分钟一千“。
男人嘴角抽了抽，迅速扫了码付了煎饼钱，没敢再多问一句“投资”的事。
队伍很长，但移动速度惊人。
没人见过这么做煎饼的，效率高得像是精密编程过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剔除了一切冗余，精准到位。
阳光慢慢爬高，掠过餐车边缘那些光滑的不锈钢曲面，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偶尔有极懂行的目光，会在那异常厚重坚固的底盘、以及调节火候的几个旋钮那过于顺滑精密的阻尼感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疑惑——这摊车，看着怎么……那么扎实？
没人知道，凌晨西点，万籁俱寂，这片繁华之地尚未苏醒时，这辆餐车内部会亮起微蓝的幽光。
轻薄如纸的屏幕自暗格中滑出，上面流动的不是酱料配方，而是复杂的量子计算模型模拟出的最优酱料发酵曲线和温度控制函数。
“甜面酱第三批次发酵度97.8%，风味因子峰值在今日AM 10:32至11:15之间。”
一道极轻微的、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合成音提示过。
而现在，秦昊宇指尖划过那浓稠酱料，刷酱的力道分毫不差。
早高峰的人流渐渐稀疏。
钞票匣子里己经堆满了零钱，电子支付的提示音也不再密集响起。
身后的摩天大楼们，己经吞噬了那些衣冠楚楚的躯体，开始了新一轮资本搏杀。
秦昊宇关掉炉火，用雪白的湿布擦拭着餐车台面，每一寸都不放过。
灼热的铁板遇水发出“嗤”的轻响，腾起一片短暂的白雾，模糊了他过分清晰冷峻的眉眼。
喧嚣退潮，巨大的玻璃金石森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一辆安静下来的煎饼车。
就在他准备收起侧面的挡板时——引擎狂暴的嘶吼声如同野兽突袭，毫无预兆地撕裂了CBD清晨那层虚伪的宁静！
一辆原本缓缓驶入辅路的黑色迈巴赫，像是突然挣脱了所有束缚，车头一偏，以一种完全失控的、癫狂的姿态，猛地撞向路边的隔离墩！
“轰！！！”
可怕的金属扭曲声炸响！
隔离墩被轻易撕碎，车身疯狂旋转，擦着地面迸射出一连串刺眼的火星，最后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狠狠侧撞在了煎饼摊前不到五米的人行道边缘！
车头彻底瘪了进去，浓白的烟雾夹杂着危险的焦糊味嘶嘶地冒出来。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了静音键。
下一秒，变形的后车门被一股绝望的力量从里面踹开。
一个身影踉跄着滚了出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砖上。
昂贵的西装裹满了尘土和油污，被刮得破烂不堪。
他试图爬起来，却只是徒劳地挣扎了一下，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额角有鲜血汩汩涌出，迅速在他苍白扭曲的脸侧蔓延开一片狰狞的湿黏。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抽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充满了痛苦和濒死的恐惧。
他抬起头，视野因为血液和疼痛而模糊涣散，本能地望向这片空旷地带唯一的存在——那个煎饼摊，以及摊后静静站着的人。
秦昊宇的动作停住了。
握着那块雪白湿布的手，悬在半空。
水滴顺着指尖滑落，滴在锃亮的不锈钢台面上，发出细微的“嗒”的一声。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狼狈不堪、浑身是血的男人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CBD的背景噪音——空调外机的低鸣、遥远模糊的车流声、大楼深处电梯运行的嗡响——潮水般褪去，又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回流，灌入耳膜。
秦昊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布。
他俯身，从台面下拿出一罐没开封的甜面酱，玻璃罐身冰冷。
他拧开盖，食指指腹抹过罐口溢出的、过于浓稠的酱料，指尖染上一片暗沉的棕红。
他一步步，绕过餐车，走向那个躺在他摊位前、几乎被血和尘土淹没的男人。
皮鞋底敲击着地砖，发出清晰、稳定、甚至有些单调的声响，在这突如其来的死寂里，敲得人心脏发紧。
他在那人身前站定，投下的阴影将对方彻底笼罩。
然后，他慢慢蹲下身，视线与地上那双因剧痛和恐惧而剧烈震颤的眼睛持平。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汽油泄漏的刺鼻味、还有煎饼摊上残留的、温暖诱人的食物香气，一种极其怪诞的混合。
秦昊宇抬起那只沾着暗红甜酱的手，似乎端详了一下那色泽，然后才重新看向地上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却依旧能辨认出几分往日不可一世轮廓的脸。
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弯起的弧度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声音低沉，缓而清晰，如同耳语，却带着能钻入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砸在对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你说，我这份‘救命煎饼’，该开价多少亿？”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