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的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楼上，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半空，连风都带着湿冷的潮气，裹着细如牛毛的雨丝，黏在人裸露的皮肤上，泛起一阵细密的凉意。
付烟站在街角的青石板路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柄乌木扇的扇柄——木质温润，上面雕刻着缠枝莲纹样，纹路里还嵌着些不易察觉的包浆，显然是被人常年握在手里盘玩过的旧物。
她仰头望了望天空，雨丝落在睫毛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雾。
喉间轻轻滚动，吐出一口浊气，那团白雾刚飘到眼前，就被斜斜的雨风打散，融入湿漉漉的空气里。
她拢了拢身上暗黑风Lolita裙的裙摆，裙摆上绣着的黑色蕾丝花边沾了些雨珠，像缀了串细碎的黑曜石，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没有撑伞，她就那样缓步走进了雨中，雨丝落在她的发梢、肩头，却像是碰不到实体般，在距离衣物还有半寸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滑开，只在她周身笼起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光晕。
“是时候去找老朋友叙叙旧了。”
她的声音很轻，被雨声盖过，只有自己能听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的身形开始变得缥缈，像是被雨水稀释的墨痕，一点点融入身后的雨雾里。
街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有的撑着油纸伞，有的裹紧了外套，没人注意到街角那个穿着奇特的女孩正慢慢“消失”——唯有一个牵着妈妈手的小男孩，嘴里叼着串裹着晶莹糖霜的糖葫芦，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幕。
“啪嗒”一声，糖葫芦从男孩松开的手里掉在青石板上，糖衣摔得西分五裂，红色的山楂滚了一地。
他睁大眼睛，小手指着付烟消失的方向，声音里满是惊慌：“妈妈妈妈！
我看到有个姐姐消失了！
就像电视里的神仙一样！”
年轻的妈妈正忙着收伞，听到这话，弯腰捡起地上的糖葫芦竹签，轻轻拍了下孩子的脑瓜，佯装生气地嗔怪：“我就说让你少玩手机少看动画片，现在好了，眼睛都看花了，哪有什么姐姐消失？
快跟我走，再磨蹭就要迟到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看到了嘛……”男孩瘪着嘴，委屈地揉了揉被拍的地方，再转头去看时，街角只剩下空荡荡的雨雾，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能跟着妈妈的脚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而此刻的付烟，正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飘渺烟雾，穿过浔阳老城区的窄巷。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两旁斑驳的砖墙和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灯笼上的流苏垂在雨中，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烟雾消散时，她站在了一座西合院门前。
这处院子藏在老巷深处，朱红色的木门有些褪色，门楣上挂着块陈旧的匾额，上面刻着“傅府”二字，字体遒劲，只是漆皮己经剥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头纹理。
院墙是用青砖砌成的，墙头爬着些绿色的藤蔓，叶片上沾着雨珠，显得格外鲜亮。
建筑的样式明显带着明清年间的韵味，飞檐翘角，雕花窗棂，但仔细看能发现，木门的合页、院墙的砖缝都透着新修的痕迹，显然是近年来被人精心翻修过的。
付烟抬手，指节轻轻叩了叩木门上的铜环。
铜环上包着层薄绿锈，叩击时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安静的雨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的询问：“是谁呀？”
“付烟来访。”
她的声音依旧清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门内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正踮着脚往门内的窥孔看。
又过了片刻，门内人语气恭敬了些：“请您稍等，我去询问一下先生。”
脚步声匆匆远去，像是朝着内院的方向跑去。
付烟也不急，依旧站在门檐下，低头把玩着手里的乌木扇。
她的指尖划过扇柄上的缠枝莲纹，目光落在自己的裙摆上——黑色的蕾丝、蓬起的裙撑，与手中古朴的扇子格格不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违和，却又懒得去换。
雨还在下，落在门檐上，顺着瓦当滴下来，在她脚边的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穿着青色布衫、梳着发髻的女仆站在门内，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是素雅的蓝底白花。
她对着付烟屈膝行了个礼，语气恭敬：“付小姐，先生有请，请随我来。”
女仆名叫小晓，是傅府里做了三年的下人。
她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将大半的伞面都倾向付烟那边，自己的肩膀却露在雨里，被打湿了一片。
走在回廊上时，她忍不住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身边的付烟——女孩穿着一身暗黑风的Lolita裙，裙摆上的蕾丝随着脚步轻轻摆动，手里却握着一把一看就有些年头的乌木扇，扇面上连个图案都没有，只有单调的木纹。
她的穿搭跟这把古朴的扇子真不搭啊小晓在心里偷偷想着。
眼前的女孩看着年纪不大，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意，可身上的裙子却又甜又酷，再配上那把老气的扇子，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回廊是用木头搭建的，头顶的廊檐挡住了雨水，脚下的木板被人擦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廊柱上挂着些鸟笼，里面的画眉鸟被雨水惊得不敢出声，只缩在笼子角落里。
穿过回廊，就到了内院。
内院中央有一方小池塘，池塘里种着几株荷花，只是现在不是花期，只有几片碧绿的荷叶浮在水面上，上面托着圆圆的雨珠。
池塘边放着几张石桌石凳，石桌上还摆着一套没收拾的茶具。
小晓将付烟引到一间茶室门口，茶室的门是推拉式的木格门，门上糊着白色的宣纸，能隐约看到里面的光影。
“付小姐，请您在这稍等片刻，先生随后就来。”
小晓说完，又屈膝行了个礼，转身拿着空茶盘，快步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准备去斟茶。
付烟推开木格门，走进茶室。
茶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混合着木质家具的味道，让人觉得格外安心。
房间的一侧摆着一个博古架，上面放着些瓷器、玉器，还有几本书卷；另一侧是一扇大窗户，窗户敞开着，雨丝被风吹进来，落在窗台上，打湿了一小块木头。
她走到窗边，靠在窗沿上，看着外面的雨。
雨势比刚才大了些，砸在荷叶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感受一下雨水的温度，于是伸出手，缓缓探向窗外。
奇怪的是，当她的指尖快要碰到雨丝时，那些雨珠像是遇到了无形的屏障，纷纷往两边滑开，没有一滴落在她的手上。
付烟怔怔地看着这幕，眉头微蹙——她记得，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收回手，再次摸了摸扇柄，乌木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让她莫名安心了些。
这次，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手伸出窗外。
这一次，雨珠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她的手心里，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顺着指缝往下滴落。
她的眼睛亮了亮，像是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沉稳而有节奏，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付烟立刻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色的丝帕，仔细擦干了手上的雨水，然后转过身去。
“好久不见。”
她看着来人，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来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衫，领口和袖口绣着银色的云纹，头发用一根玉簪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的五官很俊朗，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听到付烟的话，他轻笑了声，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磁性：“好久不见，姐姐。”
付烟蹙了蹙眉。
“姐姐”这个称呼，明明是很正常的叫法，可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总带着些说不出的怪异，像是裹了层糖衣的钩子，勾得人心头发痒。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开门见山：“傅春庭，还记得我们的交易吗？”
“当然记得啦姐姐。”
傅春庭眯了眯眼，脚步轻快地走到付烟身边，微微倾下身，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雨水的味道，飘进付烟的鼻腔里，“我们的事，我怎么可能会忘？
毕竟，这可是我等了这么久的机会。”
他的呼吸轻轻拂过付烟的耳畔，带着一丝温热的气息。
付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那么姐姐，什么时候带我走？”
傅春庭没在意她的疏离，依旧笑着追问，语气里满是期待。
付烟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藏青色长衫上，眉头皱得更紧了：“先去把你的丑衣服换掉。”
她实在看不惯傅春庭这副老气横秋的打扮，跟他跳脱的性格完全不符。
话音落下，她伸出手，掌心向上。
下一秒，几个黑色的布袋凭空出现在她的手里，袋子的材质是哑光的丝绸，摸起来很顺滑。
“拿去换上。”
她将布袋递过去，语气不容拒绝。
傅春庭接过布袋，掂了掂，好奇地想打开看，却被付烟按住了手。
“换的时候再看。”
她冷冷地说。
“遵命，姐姐。”
傅春庭笑着做了个揖，然后转身就要在茶室中央开始脱衣服，动作干脆利落，一点都不避讳。
“等等！”
付烟见状，立刻抬脚，轻轻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
傅春庭没防备，踉跄着往前扑了几步，正好撞在茶室角落的屏风上。
屏风是用绢布做的，上面画着山水图，被他撞得晃了晃，发出“哗啦”的声响。
“姐姐怎么还是这么暴力……”傅春庭揉了揉被踹的腰，委屈地抱怨，声音里却没多少真生气的意思，反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你应得的。”
付烟收回脚，靠在窗沿上，重新拿起那把乌木扇，轻轻扇了扇，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
她实在想不通，当年自己为什么会选中这么个跳脱性格的人——做事没个正形，说话油嘴滑舌，偏偏还总喜欢跟她撒娇，跟他这副俊朗的外表完全不符。
屏风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服声，夹杂着傅春庭时不时的抱怨：“姐姐，这衣服的领口好紧啊……西裤的腰带怎么系啊？
姐姐你快来帮我看看……这鞋子的跟好高，我会不会摔啊？”
付烟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声音，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想要冲进去再踹他一脚的冲动。
早知道这样，她当初就该找个安静点的合作者，也不至于现在被吵得头疼。
“姐姐，我换好啦！”
大约过了一刻钟，屏风后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傅春庭的声音带着几分雀跃，像是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屏风被拉开，傅春庭从后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荷叶领羊腿袖绸缎衬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白皙的脖颈；下身是一条黑色的修身西裤，腰间系着一条银色的腰带，将他的腰线勾勒得格外明显；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薄底高跟皮鞋，衬得他的腿又细又长。
最显眼的是他脖子上挂着的一串珍珠玫瑰经念珠，白色的珍珠圆润饱满，红色的玫瑰吊坠垂在胸口，与暗红色的衬衣相得益彰。
付烟看着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挑衣服的眼光确实不错——这身衣服将傅春庭的身材优势完全凸显出来，暗红色衬得他皮肤更白，羊腿袖和荷叶领增添了几分优雅，修身西裤和高跟鞋又多了些禁欲感，再配上那串念珠，中和了过于艳丽的气息，显得既精致又不失格调。
“怎么了姐姐？
被我迷住啦？”
傅春庭注意到她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里满是炫耀。
付烟回过神来，收起脸上的惊讶，将手中的乌木扇往前一递，轻轻拍开他的手，语气平淡：“在欣赏我亲自挑的衣服。”
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刚才确实被傅春庭的样子惊艳到了。
傅春庭也不拆穿她，只是笑着走到她身边，微微弯腰，凑近她的耳边，声音压低了些：“那姐姐觉得，我穿这身衣服，能不能配得上你？”
他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付烟的耳畔，让她的耳尖微微发烫。
付烟往后退了退，避开他的靠近，站起身来，拿起放在桌上的乌木扇，转身往门口走去：“走吧，傅春庭，是时候了。”
“遵命，我的姐姐。”
傅春庭笑着跟上她的脚步，脚步轻快，黑色的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着付烟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等这一天，他己经等了太久了。
茶室的门被推开，雨还在下，却比刚才小了些。
付烟走在前面，傅春庭跟在她身后，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的雨雾里，只留下满院的雨声和淡淡的茶香，在空气中慢慢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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