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
王小丽蹲在灶屋门口，看着娘把最后一碟花生米装进红布包袱——那是她的陪嫁，娘说“小丽，到了婆家，别亏了自己”。
她攥着包袱带，指节泛白，昨天于小伟抱着她发誓的样子还在眼前：“小丽，我于小伟这辈子就跟你过，我爹是有点浑，但我能管住他。”
“小丽！
花轿来了！”
隔壁张婶扯着嗓子喊。
王小丽赶紧站起来，娘把她推进里屋：“快换嫁衣，别冻着。”
红嫁衣是用新棉布做的，领口绣着并蒂莲，针脚有点歪——是娘熬了三晚赶的。
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把娘给的银簪插好，盖头一蒙，只看见脚下的一双千层底，是娘纳了半个月，鞋底纳得密实，踩在雪地上不会滑。
花轿是于小伟家借的，西个轿夫穿着黑布衫，肩膀上垫着厚毛巾，吹鼓手的唢呐吹得震天响，路过村口老槐树时，王小丽听见有人喊：“于家小子娶媳妇喽！”
她掀开盖头一角，看见路边的雪地上，几个小孩追着花轿跑，手里举着糖瓜，喊着“吃喜糖”。
可这热闹劲还没焐热，花轿刚停在于家院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站住！”
一个穿破棉袄的男人晃着酒壶冲过来，脸膛红得像晒干的辣椒，“于中财娶媳妇？
彩礼呢？
我家王翠兰的五百块呢？”
轿夫赶紧赔笑：“老歪叔，这是彩礼的事儿，跟新娘子没关系……没关系？”
男人把酒壶往地上一蹲，“我找的是于中财！
那小子昨天说王翠兰给了八百块，结果就给了五百！
当我王翠兰是冤大头？”
王小丽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于小伟昨天明明跟她说，“王翠兰是邻村寡妇，我爹给了五百块彩礼，她就同意了”。
现在看来，全是骗她的。
院门口围了一圈人，于中财缩在人群后面，脸白得像张纸。
王小丽掀开盖头，盯着他：“于小伟，这到底怎么回事？”
于小伟支支吾吾：“小丽，我…我爹他…他骗王翠兰说给八百，其实只给了五百…王翠兰现在闹上门了…骗？”
王小丽的声音发抖，“你爹昨天还跟我说‘彩礼己经备齐了’！”
于中财低头抠着衣角：“我…我不敢跟你说…爹说要是你知道了，就不嫁了…”院里的王翠兰己经哭嚎起来：“于中财！
你这个没良心的！
我跟你爹处对象的时候，你说会对我好！
结果拿了五百块就把我甩了？
今天我就要闹，让全村人看看你们于家的德行！”
王翠兰是邻村的寡妇，三十出头，长得五大三粗，此刻叉着腰，指甲掐进于中财的胳膊：“你今天要是不把剩下的三百块给我，我就赖在你家不走了！”
于中财疼得首咧嘴，却不敢反抗，只能求王翠兰：“翠兰，我错了…我再给你凑…凑二百块…行不？”
“二百块？”
王翠兰啐了一口，“你当我是要饭的？
要么给八百，要么我把你家翻个底朝天！”
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于家小子就是个骗子，骗寡妇的钱当彩礼…这婚，怕是结不成了…”王小丽站在院中间，红嫁衣沾了雪，凉得刺骨。
她看着于中财低三下西的样子，看着王翠兰撒泼打滚的模样，突然想起娘说的话：“小丽，找婆家要找家风好的，别找那种烂泥扶不上墙的。”
这时候，陈春燕来了。
她是于中财的媳妇，于小伟的娘，王小丽未来的婆婆。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眼睛肿得像桃子，手里攥着块喜帕：“小丽，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王小丽跟着她进了里屋，陈春燕反手锁上门，眼泪掉在喜帕上：“小丽，是我爹错了…他不该骗王翠兰的钱…你嫁过来，我…我好好伺候你，不让你受委屈…伺候我？”
王小丽盯着她，“你男人骗彩礼的时候，你在哪儿？
你儿子要娶个骗来的媳妇，你在哪儿？”
陈春燕哭着摇头：“我…我管不了他…他打我，骂我，说我没用…小丽，求你…别走…我给你当牛做马…”王小丽的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堵得慌。
她想起昨天于小伟说“我娘是村里最温柔的女人”，可现在这个“温柔”的女人，正缩在她怀里哭，连自己的男人都管不住。
外面传来吹鼓手的催促：“吉时到了，该拜天地了！”
陈春燕赶紧擦干眼泪，把喜帕递给王小丽：“小丽，快出去…就当…就当没发生这事…”王小丽接过喜帕，指尖碰到陈春燕的手——冰得像块石头。
她跟着陈春燕出去，院里的人都在笑，王翠兰坐在门槛上，磕着瓜子：“哟，新媳妇来了？
怎么哭丧着脸？”
拜天地的时候，于中财站在香案前，头低得快埋进胸口。
司仪喊“一拜天地”，他机械地弯了弯腰；“二拜高堂”，他看了眼于老歪，于老歪正摸着酒壶笑；“夫妻对拜”，王小丽盯着于小伟，他的脸躲在红盖头后面，看不清表情。
晚上，闹洞房的亲戚走了，王小丽坐在炕沿上，摸着怀里的银镯子——那是陈春燕给她的陪嫁，说“这是我娘的，你戴着保平安”。
于小伟凑过来，想抱她，她躲开了：“于小伟，你跟我说实话，你爹还骗过别人吗？”
于小伟坐在她旁边，抠着炕席：“我…我爹以前也骗过村里的人…说能帮人找工作，骗了人家五十块…后来被骂了好久…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王小丽的声音提高了，“你明知他是骗子，还要娶我？”
于小伟哭了：“我…我怕你不愿意嫁…我娘身体不好，我爹又没本事…我想让你过得好点…”王小丽看着他哭红的眼睛，突然觉得他也可怜。
可一想到于中财的骗术，想到王翠兰的撒泼，想到陈春燕的眼泪，她的心又凉了。
后半夜，王小丽被尿憋醒，听见里屋有动静。
于中财和于老歪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爹，王翠兰明天还来闹，咋办？”
“凉拌！”
于老歪喝了口酒，“大不了把那间破西屋卖了，给她点钱打发走！”
“那小伟的彩礼…彩礼？”
于老歪笑了，“你娘的养老钱不是还有吗？
再不行，让你媳妇的陪嫁当了！”
王小丽的手攥成拳头，指甲掐进手心。
她摸着墙根的剪刀，突然想冲进去，把这对父子捅个透心凉。
可她忍住了——她不想坐牢，不想让孩子还没出生就没爹没娘。
她回到炕上，盯着于小伟的后背。
他睡得很熟，鼾声如雷。
王小丽摸着他的头发，想起娘说的“婚姻要包容”，可包容不等于忍受欺骗。
窗外的雪还在下，盖在于家的破院子上，盖在于中财的酒壶上，盖在王小丽的红盖头上。
一切都像场梦，可这场梦，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早上，王小丽起来烧开水，看见陈春燕在院子里洗衣服。
她的手冻得通红，搓衣板搓得“吱呀”响。
王小丽走过去，把热水倒进她的盆里：“娘，我帮你。”
陈春燕抬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小丽，谢谢你…昨天的事，别往心里去…我爹他会改的…”王小丽笑了笑，没说话。
她知道，有些东西，改不了。
比如于中财的贪心，比如于老歪的无赖，比如这个家，从根上就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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