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枚冰冷的银齿轮从艾瑞亚指间滑落,叮叮当当地滚在加斯特油腻的柜台上,发出短暂而清脆的声响,随即被诊所内浑浊的空气和刺鼻的气味吞没。
每一枚齿轮的离去,都像是在她本就空荡的钱包上又剜掉一块肉。
加斯特那只独眼瞥了一眼那堆银币,浑浊的眼珠里没什么波澜,仿佛只是收了几颗石子。
他慢吞吞地从柜台下摸出一个用厚实黑蜡封口的粗糙陶罐,罐体冰凉,表面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喏。”
他把陶罐往艾瑞亚面前一推。
“防腐药液,用油脂混了点草药汁和……嗯,一些稳定剂,虽然没法保证你里头烂不烂。”
他用那只锐利的独眼意有所指地扫过艾瑞亚心口的位置。
“但至少能糊弄糊弄外面,让你这张漂亮脸蛋不至于发青发臭,像个刚从坟里刨出来的,今天心情好,就当是赠品了。”
艾瑞亚沉默地接过陶罐。
入手冰凉沉重,一股混合着油脂、草药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金属锈蚀的古怪气味从蜡封的缝隙里隐隐透出。
她将陶罐塞进风衣内侧的口袋,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同样冰冷的肋骨。
钱包空了,只剩下几枚薄得可怜的铜片在角落发出轻微的哀鸣。
成为神铸师……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钩,勾住了她意识的核心。
这是唯一的出路,也是加斯特口中“九死一生”的绝路。
“成为神铸师。”
艾瑞亚的声音在昏暗的诊所里显得格外干涩。
“除了……信奉一位主神,得到祂的祝福之外,还需要别的准备吗?”
她努力回忆着脑海中那些关于“异能者”的模糊碎片,但属于原主的记忆如同蒙尘的镜面,只能映照出零星扭曲的光影。
神铸师……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一种沉重而古老的仪式感。
加斯特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又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
“我哪知道?”
他抹了把嘴,独眼里的精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我又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棍,想知道那些弯弯绕绕的规矩、仪式、祷词?
去问秩序神教啊!”
他故意把“秩序神教”几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种底层人对所谓“正统”的轻蔑和疏离。
“他们那些穿着白袍,满口仁义道德的圣职者,整天琢磨的就是怎么跟神明打交道,怎么得到神赐,问他们,总比问我这个瘸了腿,窝在臭水沟旁边等死的糟老头子强。”
他顿了顿,那只独眼再次聚焦在艾瑞亚苍白而疲倦的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几乎称得上残忍的笑容。
“毕竟……”他拖长了语调,像是在欣赏艾瑞亚可能出现的反应。
“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很难,对吧?”
加斯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玩味。
“我才想起来,你曾经好像就是秩序神教的人,达尔克家那位圣女的……专属护卫?
啧啧,职位还不低来着。”
他刻意强调了“曾经”和“专属护卫”。
法娅·达尔克。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艾瑞亚混乱的记忆深处。
那是一位金发碧眼,如阳光般耀眼的圣女形象瞬间清晰起来。
她和艾瑞亚……好像在一个月前发生了争吵,那冰冷决绝的眼神,她们争吵的声音仿佛还在她的耳边回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苦涩和巨大压力的情绪猛地攥住了艾瑞亚。
她感觉这具冰冷的“活棺材”都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而微微震颤了一下。
艾瑞亚曾是……法娅·达尔克的护卫?
视所有非人族为潜在威胁的圣教圣女?
这身份与她现在这具行走的尸体、与她内心对法娅理念的极度不认同,形成了何等尖锐而讽刺的对比!
艾瑞亚没有回应加斯特那充满恶趣味的话语。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这个瘸腿的老怪物一眼,那双浑浊的金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疲惫和冰冷浸透的沉寂。
然后,她猛地转身,推开那扇沉重、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木门,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冲进了外面依旧灰暗的黄昏之中。
巷子里的空气依旧污浊,但比起诊所内那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至少多了一丝流动的凉意。
艾瑞亚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地……喘气?
不,这具身体不需要呼吸。
她只是本能地做出这个动作,试图平复意识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远处蒸汽机车喷吐的浓烟如同巨大的灰色藤蔓,缠绕在哥特式尖顶和低矮的砖石建筑之间。
几个骑着扫帚的身影带着微光,匆匆掠过逐渐亮起的煤气路灯上方。
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吱呀呀地驶过巷口,拉车的驽兽喷着粗重的白气。
世界依旧在它固有的轨道上运行,嘈杂、混乱、充满隔阂。
唯有她,苏晴,像一颗脱离了轨道的冰冷陨石,被困在一具名为艾瑞亚·德莱斯克的躯壳里,而唯一的生路,竟然指向了这具身体最不愿面对的人。
法娅·达尔克。
那个与艾瑞亚,相识十二年,争吵了十二年,理念背道而驰了十二年,并在一个月前彻底撕破脸的圣教圣女。
“法娅·达尔克……”艾瑞亚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砖墙缝隙。
去找她?
向她寻求成为神铸师的方法?
祈求秩序之神的祝福?
这想法本身就像是在冰冷的胸腔里点燃了一把荒诞的火焰,烧得她意识都感到刺痛。
那个视非人族为异类的法娅,会帮助一个……身体己经“死亡”的,曾经的朋友?
尤其在一个月前,她们因为对其他种族的态度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冲突之后?
这简首是天方夜谭。
不,这比天方夜谭更可笑,更像是一种绝望到极点的自我嘲讽。
口袋里的陶罐冰冷坚硬,像一块墓碑贴着她的身体。
加斯特那“活棺材”的比喻再次清晰无比地回荡在耳边。
不去,她将永远困在这具腐朽的躯壳里,等待内部的彻底崩坏,或者被骑士团发现当作邪祟净化。
去?
面对法娅·达尔克?
如果被她发现她不是艾瑞亚,那下场只会比“活棺材”更惨。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比身体更冰冷的疲惫感席卷了她。
艾瑞亚闭上眼,污秽巨眼的影像和法娅冰冷决绝的面孔在黑暗中交替闪现。
头痛似乎又隐隐发作起来。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布满污渍的,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
风衣的布料粗糙地摩擦着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属于现实的触感。
胡同的阴影将她完全吞没。
远处圣克鲁斯学院方向隐约传来悠扬的钟声,宣告着又一个夜晚的降临。
那钟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她此刻的绝望和冰冷格格不入。
过了许久,久到巷子里的光线彻底被黑暗取代,只有远处煤气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她蜷缩的轮廓。
一个沙哑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才从她埋着的膝盖间闷闷地传出,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精疲力竭的妥协:“法娅·达尔克……这是唯一的办法……可一个月前就己经……算了……”她抬起头,浑浊的金瞳在黑暗中映着远处微弱的光,空洞而涣散,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片茫然的冰冷。
“明天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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