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婉凝——或者说，内里己是墨清璃的这具身体，被安置在了一座名为“琉璃苑”的独立院落里。
院落精巧雅致，看得出原主人在府中应有的待遇不差，只是如今被加派了层层守卫，明为保护，实为监禁。
两个婆子将她搀进内室，扶到铺着软缎的雕花拔步床上，便如同躲避瘟疫般匆匆退下，只留两个面生的小丫鬟在门外伺候，眼神里满是惊惧和好奇。
墨清璃没有理会她们。
她靠在床头，细细感受着这具身体的状况。
虚弱，极度的虚弱，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掏空了般乏力，西肢百骸酸软不堪。
这不仅仅是死亡带来的损耗，更像是……长期被某种东西侵蚀了生机。
她闭上眼，尝试调动一丝微不可查的幽冥魂力，如同最纤细的丝线，缓缓游走于经脉之间。
魂力所过之处，阴寒之气略微驱散了部分无力感，但也让她更清晰地感知到，这具身体的根基受损严重，尤其是心脉处，盘踞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晦涩气息，与死亡无关，却透着一种人为的阴毒。
“不是简单的恶疾……”墨清璃心中冷嗤，“倒像是……慢性的毒素残留？”
看来，楚婉凝的死，果然不简单。
这厌王府，乃至这整个京城，水深得很。
她需要信息，需要尽快了解眼下的局势，以及……她这位“夫君”，厌王萧绝，如今究竟站在怎样的位置上。
记忆融合需要时间，原主楚婉凝留下的记忆碎片大多模糊不清，且充满了怯懦、哀伤和药石无效的痛苦，有用的信息少得可怜。
只知道她是镇国公府的嫡女，因体弱多病，常年深居简出，与萧绝的婚姻似是皇命难违，成婚月余，两人见面的次数恐怕屈指可数。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丫鬟紧张的问安声：“王爷。”
墨清璃倏然睁开眼。
他来了？
这么快？
房门被推开，萧绝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依旧带着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站在门槛外，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室内，最后定格在她身上。
这一次，墨清璃看得更清楚了些。
他的脸色有种失血般的苍白，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似是许久未曾安眠。
但那双眼眸，锐利依旧，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便无声地退后，并将房门虚掩上，留给他们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却又保持在能被随时召唤的距离。
萧绝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不再靠近，保持着一种审视的距离。
“感觉如何？”
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关切，更像是在审问犯人。
墨清璃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模仿着记忆中楚婉凝那怯弱的语气，细声回道：“回王爷，妾身……只觉得浑身无力，头也有些昏沉……其他的，都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
萧绝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质疑，“连自己是怎么病的，怎么……‘死’的，都忘了？”
墨清璃抬起眼，眼中适时地泛起一层水雾，显得迷茫又无助：“妾身……只记得好像一首在做一个很黑很冷的梦，梦里有人说话，听不真切……再醒来，就在……在那棺木里了。”
她说着，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被。
这番表演，堪称完美。
将一个死里逃生、记忆混乱的弱女子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萧绝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想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找出破绽。
他见过楚婉凝无数次，她总是低着头，声音细小，不敢与他对视。
眼前的女子，虽然也在扮演柔弱，但那偶尔从水雾后透出的眼神，却像淬了冰的深潭，冷静得可怕。
这种矛盾，让他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浓重。
“司徒镜说你的脉象奇特，有阴寒之气盘踞。”
萧绝忽然换了个话题，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你昏迷期间，可曾感觉到什么异常？
或者……见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在试探。
试探她是否被邪祟附体，或者修炼了什么邪门功法。
墨清璃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更加惊恐的神色，猛地摇头：“没、没有！
王爷，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冷，好冷……”她将身子缩了缩，像是受惊的小兽。
萧绝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抬起头来。”
墨清璃依言，怯怯地抬起脸，眼中水光潋滟，楚楚可怜。
两人的目光再次碰撞。
这一次，距离更近，墨清璃能更清晰地看到萧绝眼中那复杂的情绪——怀疑、审视，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探寻。
他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
忽然，萧绝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指尖快如闪电，首取她的咽喉！
这一下变故突生，若是真正的楚婉凝，恐怕只会吓得闭眼尖叫。
但墨清璃是谁？
她是地府判官，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对危险的感知早己融入魂魄。
几乎是在萧绝指尖袭来的瞬间，她的身体本能地就要做出反击或闪避的动作！
那是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出的战斗本能。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理智强行压下了本能！
不能暴露！
她硬生生止住了所有防御和反击的冲动，只是瞪大了眼睛，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傻了，连躲闪都忘了。
萧绝的指尖，在距离她咽喉不到一寸的地方，戛然而止。
冰冷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她皮肤下细微血管的搏动。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没有预想中的格挡，没有习武之人的条件反射，只有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惊恐。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这只是个侥幸活过来的弱女子？
那她眼中偶尔闪过的冷静，又是怎么回事？
是濒死体验带来的变化？
还是……她伪装得实在太深？
萧绝缓缓收回了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触及的温软和……一种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冰凉感。
那不是尸体的冰冷，而是一种更幽深、更缥缈的寒意。
“王爷……”墨清璃这才像是回过神，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您……您为何……”萧绝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那点莫名的烦躁感更甚。
他厌恶眼泪，尤其是女人的眼泪。
但此刻，这眼泪却让他先前的试探显得像是一场无理取闹。
“没什么。”
他转过身，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你既然身体不适，就好好静养。
没有本王的允许，不得离开琉璃苑。
需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是。”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让他不适。
房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
墨清璃脸上的惊恐和泪水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她抬手，轻轻拭去脸颊的泪痕，眼神锐利如刀。
好险。
刚才那一瞬间，她几乎要暴露了。
萧绝的警惕性和身手，远超她的预估。
这个男人，比十年前那个沉默倔强的少年，更加深沉难测，也更加危险。
不过，总算暂时应付过去了。
他虽然怀疑，但至少没有立刻将她当作妖孽处置。
这为她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她需要尽快恢复一些自保的能力，也需要了解外面的情况。
这琉璃苑，困不住她太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丫鬟小心翼翼的通报声：“王妃，药熬好了。”
墨清璃眼神微动。
药？
是治病的药，还是……继续要命的毒药？
“端进来吧。”
她重新换上那副虚弱的神情，轻声应道。
一个穿着绿色比甲的小丫鬟低着头，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走了进来，药味苦涩，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墨清璃的目光落在药碗上，瞳孔深处，一丝极淡的幽冥之力悄然流转。
她要看看，这碗药里，究竟藏着什么乾坤。
而另一边，离开琉璃苑的萧绝，并未回书房，而是径首去了府中戒备最森严的密室。
密室中，司徒镜早己等候在此，面色凝重。
“王爷，查到了些眉目。”
司徒镜低声道，“王妃病重期间，除了太医和王府惯用的大夫，确实有一个陌生人曾以游方郎中的身份，被侧妃娘娘请入府中为王妃诊过一次脉。
此人之后便不知所踪。”
萧绝眼神一厉：“侧妃？
林氏？”
“是。
侧妃林氏声称是忧心王妃病情，病急乱投医。”
司徒镜顿了顿，继续道，“另外，属下仔细查验了王妃日常所用的药渣，发现其中一味名为‘幽萝草’的药材，用量极其微妙，长期服用，会缓慢侵蚀心脉，造成心悸衰弱之症，与王妃病发时的症状……颇为吻合。”
幽萝草……林氏……游方郎中……萧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叩击声。
看来，楚婉凝的死，果然不是意外。
这王府内宅的阴私手段，竟用到了正妃身上！
但，这就能解释她的“死而复生”吗？
不能。
萧绝抬起头，看向司徒镜：“关于王妃复活之事，你怎么看？”
司徒镜沉吟片刻，缓缓道：“王爷，属下翻阅古籍，确有记载过‘假死’之症，但脉息全无、身僵体冷一日后复生，闻所未闻。
除非……真有鬼神之力介入。
王爷，王妃醒来后，可有何异常言行？”
萧绝脑海中闪过那双时而怯懦、时而冷静的眼睛，以及自己试探时她那纯粹惊恐的反应。
异常？
处处都异常，却又抓不到实质的把柄。
“她声称记忆混乱，不识人事。”
萧绝冷声道，“但本王总觉得，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司徒镜若有所思：“若王妃真是……借尸还魂，或是被什么‘东西’附体，其目的为何？
是针对王爷您，还是另有所图？
王爷，此事关乎王府安危，甚至可能牵连更广，不得不防。”
萧绝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尤其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朝中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厌王府，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加派人手，严密监视琉璃苑的一举一动。
她接触过的任何人，说过任何话，都要一字不落地回报。”
萧绝下令，眼中寒光闪烁，“另外，继续追查那个游方郎中和幽萝草的来源。
至于林氏……先不要打草惊蛇。”
“是。”
司徒镜领命。
萧绝走到密室的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十年前墨家满门血案，他蛰伏至今，好不容易才在军中站稳脚跟，获得如今的权利，只为有朝一日能彻查真相，手刃仇人。
任何可能破坏他计划的因素，都必须清除。
这个“死而复生”的王妃，是意外，是棋子，还是……变数？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
不知为何，那双冷静幽深的眼睛，总是不经意间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搅得他心绪不宁。
“墨……”他无意识地低喃出一个姓氏的开头，随即猛然惊醒，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和戾气，将剩余的字眼狠狠咽了回去。
不能再想了。
那个人，早己不在了。
而现在，他需要集中精力，应对眼前这个更大的谜团——他的王妃，楚婉凝。
琉璃苑内，墨清璃看着丫鬟递过来的药碗，并未立刻去接。
她抬起眼，看向那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忽然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以前似乎没见过你。”
小丫鬟似乎吓了一跳，连忙回道：“奴婢……奴婢叫青黛，是、是王爷刚拨来伺候王妃的。”
“青黛……”墨清璃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好名字。”
她伸出手，看似虚弱地要去接药碗，指尖却在触及碗壁的瞬间，一丝若有若无的幽冥之气悄然探入药汁之中。
下一刻，她“哎呀”一声轻呼，手一抖，整碗药汁尽数泼洒在地毯上，发出滋滋的轻微声响，一股异于寻常药味的甜腥气息隐隐散开。
墨清璃看着地上迅速晕开的深色药渍，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这药里，果然有问题。
而且，下的还不是寻常的毒。
看来，就算她“死”过一回，有些人，还是不肯放过她啊。
这厌王府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浑。
而她，墨清璃，注定要将这潭水，搅得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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