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花厅里最后一点暖意也消散了。
父亲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
他看着我，声音低沉地问道：“婉儿，此事你怎么看？”
我明白，父亲问的不是我的看法，而是我的“卦”。
在这个家里，我的卜算，己经成了比任何证据都更具分量的东西。
我迎着家人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道：“爹爹，大哥，二哥，此事不宜声张，更不能贸然上门质问。”
“为什么？”
二哥苏文修的火爆脾气立刻就上来了，他一拍桌子，愤愤不平，“人证物证……呃，物证的线索都有了！
难道就这么算了？
咱们苏家的货，是那么好劫的？”
大哥苏文远拉了他一把，示意他稍安勿躁，但也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耐心地解释道：“二哥，你忘了，车夫们只是中了迷香，人并无大碍。
对方只劫货，不伤人，还特意将人货藏于密道，这说明他们行事留有余地，并不想把事情做绝。
再者，一枚玉佩并不能当做铁证，若是我们贸然打上门去，张家抵死不认，反咬我们一口，届时闹到官府，吃亏的只会是我们。”
商贾之家，最重声誉，也最怕与官府纠缠。
我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二哥的气焰顿时消了下去，只是仍有些不甘心地嘟囔着。
父亲赞许地点点头：“婉儿说得对，我们没有真凭实据，不能轻举妄动。
只是这口气，实在是难以下咽。”
我微微一笑，继续说道：“爹爹，女儿的卦象显示，此事虽有波折，但最终会水落石出。
张家既然做了初一，就一定会做十五。
我们不必心急，只需静观其变。
后日的相国寺庙会，我们照去不误。
汴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或许……我们会在那里遇见些‘故人’也未可知。”
我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但眼神却清亮。
去庙会，与其说是散心，不如说是探查。
张家的气运，张二公子的面相，或许能让我从卦象之外，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有时候，一个人的气场是骗不了人的，那上面会写满他最近做过的事，动过的心思。
父亲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就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惊叹，也有欣慰。
“好！
就听婉儿的！”
他一锤定音，“我们便去会会这汴京城的牛鬼蛇神！
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我苏某人的头上动土！”
一场足以动摇苏家根基的危机，就这样在我的几句话间，化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接下来的两日，家中气氛恢复了往日的温馨。
母亲拉着我，亲自为我挑选后日出门的衣裳。
她打开妆匣，将一支成色极好的白玉簪子插入我的发间，对着菱花镜左看右看，满意地笑道：“我的婉儿，就该这样好好打扮。
咱们不求艳压群芳，只求一个清爽自在。”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少女的面庞尚带一丝稚气，但眉宇间的沉静却远超年龄。
我知道，这份沉静从何而来。
它来自那些无人能懂的卦象，来自那些窥见过天机后，对世事多出的一份了然。
二哥不知从哪儿淘来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白铜手炉，里面燃着上好的银骨炭，外面用锦缎套子包着，硬塞到我手里，大大咧咧地说：“后日天冷，你身子弱，拿着暖手。
谁要是敢惹你不高兴，你就拿这个砸他！”
大哥则是默默地将一本新印的话本放在我的桌上，封面画着才子佳人，是我平日里最爱看的消遣读物。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温和地对我笑了笑。
这就是我的家人。
他们用各自的方式，笨拙又真诚地爱着我，保护着我。
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我的能力，但他们无条件地相信我，依赖我。
这份沉甸甸的爱，是我力量的源泉。
十五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我们一家人分乘两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向相国寺驶去。
我与母亲同乘一车，车窗的帘子被风轻轻吹起一角，汴京城繁华的街景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
叫卖的货郎，嬉闹的孩童，茶楼里传出的评书声，路边小摊上飘来的食物香气，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母亲见我看得出神，笑着为我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喜欢这热闹？”
我点点头：“嗯，喜欢。
看着他们，就觉得心里很踏实。”
每一个人的头顶，都萦绕着一团淡淡的气。
普通人的气是白色的，偶有灰色杂糅其中，代表着近期的烦恼与不顺。
而那些气运亨通之人，气团则会呈现出浅浅的金色。
我甚至能从这气的流动与色泽变化中，大致判断出他们未来的走向。
这种能力，让我看世界的眼光与旁人不同。
在我的眼中，每个人都是一本行走的运势书。
马车很快便到了相国寺外。
还未下车，鼎沸的人声便己扑面而来。
今日是月半，又是庙会，寺门前早己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味，混杂着各种小吃的甜香，形成一种独属于庙会的热闹味道。
父亲和兄长们先下了车，然后大哥亲自过来，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下马车。
二哥则像一尊门神，张开双臂护在我们身侧，隔开拥挤的人潮。
“婉儿，跟紧我，别走散了。”
大哥牵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我们随着人流，缓缓向寺内走去。
相国寺不愧是皇家寺院，气势恢宏。
高大的山门，飞扬的檐角，朱红的墙壁在阳光下显得庄严肃穆。
寺内更是香客如云，摩肩接踵。
我们先去大雄宝殿上了香。
母亲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神情无比虔诚，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求佛祖保佑全家平安，生意兴顺。
父亲和兄长们也一脸肃穆地拜了三拜。
我没有跪拜，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我不信佛，我只信我自己看到的“道”。
我抬起头，看向那尊巨大的鎏金佛像。
佛像宝相庄严，慈悲地俯视着座下芸芸众生。
但在我的眼中，这大殿之内，除了缭绕的香火气，还有无数信徒的念力汇聚成的庞大气场。
这气场平和而强大，确实能予人慰藉，洗涤心灵。
上完香，一家人的心情都放松了不少。
二哥早己按捺不住，拉着我嚷嚷着要去逛庙会。
“爹，娘，大哥，我们先去那边转转！
我看到卖糖画的了，还有套圈的！
婉儿，我给你套个大的！”
母亲笑着嗔怪道：“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去吧，好好陪着妹妹，别让她累着。”
父亲也笑着挥挥手：“去吧，当心些。”
于是，我便被二哥半拖半拽地汇入了庙会的人潮中。
大哥不放心，也跟了上来。
庙会确实热闹非凡。
捏面人的摊子前围满了孩子，杂耍艺人的叫好声此起彼伏，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
二哥果然给我买了一支最大最漂亮的凤凰糖画，又兴致勃勃地去玩套圈，结果十个圈扔出去，只套回来一个不值钱的小拨浪鼓，惹得我笑个不停。
大哥则始终跟在我身边，目光时刻留意着周围，既是保护，也是在寻找。
我们都知道，今天来此，玩乐是次，正事是主。
穿过一条售卖各色香料和胭脂水粉的小巷，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宽阔的广场。
广场中央搭着一个戏台，正在上演着《白蛇传》，引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不住叫好。
就在这时，我的脚步忽然一顿。
一股有些熟悉，却又让我感觉极不舒服的气，从不远处飘了过来。
那是一股驳杂而虚浮的金色，金中带灰，如同上好的锦缎上沾染了洗不掉的污渍。
这是典型的家中有底蕴，自身却德行有亏、运势将颓之相。
我顺着那股气的方向望去。
只见戏台斜对面的“一品居”茶楼二楼的雅座上，凭栏坐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正一边喝着茶，一边对着台上的表演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为首的那人，约莫二十出头，面色微白，眼下带着一圈淡淡的青黑，一看便是酒色过度之辈。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根镶金玉带，神情倨傲，顾盼之间，满是不可一世的轻浮。
最重要的是，在他的玉带之上，赫然挂着一枚白玉佩。
那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雕刻的纹路，即便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看得分明。
一只展翅的雄鹰，正俯冲而下，利爪伸向地面上一只惊慌奔逃的兔子。
苍鹰逐兔。
和我卦象中所见，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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