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阴森。
香火稀薄，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神案上跳动，映照着蛛网与灰尘。
方才外界的些许骚动，并未影响到庙内分毫。
案牍后，身形近乎透明的老土地公，连头都未抬，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用一种亘古不变的、缓慢而机械的动作，推过来一本厚重、页面发黄且边缘卷曲的阴阳户籍册，又递过来一支笔锋己秃、蘸着暗红色朱砂的毛笔。
“签字，画押。”
老土地公的声音干涩沙哑，张宜松下意识地接过笔，看向摊开的名册。
在他名字那一行，除了基本信息，旁边还有一行细密的小字注解，似乎是阴阳户籍册的自动记录：张宜松，阳寿五十有三。
生前功德：乙中。
注：殁于中元节卯时七刻，无鬼差接引，自行抵达。
特质判定：仁心（未觉醒），药缘（深植）。
“药缘？”
张宜松心中一动，这似乎与他医生的身份有关。
但他来不及细想，目光就被那“签字画押”的要求吸引。
他生前签署过无数病历和处方，但此刻却魂体颤抖，努力想在那画押处签下自己的名字。
然而，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瞬间——嗡！
他魂体深处再次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悸动，与之前触发功德金光的感觉类似，但更为温和。
与此同时，他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奇异的变化：那本发黄的户籍册仿佛变成了一块半透明的毛玻璃。
透过它，他赫然看到了阳间卫生所内的景象！
他看到他熟悉的办公桌，桌上那个“为人民服务”的透明立牌还在老地方，旁边放着一叠待签的药品清单。
护士小戴正拿着血压计匆匆走过，嘴里还念叨着：“张所长今天怎么还没来……”这景象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张宜松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那个地方存在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实的联系。
“磨蹭什么？！”
老土地公终于不耐烦地抬起浑浊的双眼，敲了敲桌子，“速速画押，休要误了时辰！”
近乎透明的老土地公身上竟散发出一股远超歪帽鬼差的威压，张宜松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惊醒。
他不敢再犹豫，连忙在那画押处，按照要求歪歪扭扭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笔落，契成！
“嗤——”一道刺目的朱红色光芒从户籍册上爆发出来，瞬间将张宜松的魂体笼罩。
他感到一种强烈、根本的剥离感，仿佛灵魂的某个部分被硬生生剜去，似乎与阳间所有的血缘、社会关系都被这一笔彻底斩断。
与此同时，他魂体表面那层微弱的功德金光，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一分。
“好了。”
土地公面无表情地合上户籍册，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扬起一片灰尘。
“汝阳世户籍己销，尘缘己了，速去鬼门关候审。”
流程走完，土地公似乎完成了一项枯燥无比的工作，整个魂体都透出一种“终于下班了”的懈怠感。
他看都没再看张宜松一眼，身形竟开始缓缓变淡，似乎准备隐去。
“无论是人是鬼，都逃脱不了上班的班味儿。”
张宜松心中暗想，嘴上却急忙开口道：“土地尊神！”
他心中有无数的疑问，“请问，为何没有鬼差引渡于我？
这‘自行抵达’是何缘故？
还有那‘药缘’……”土地公的身影顿了一下，似乎对张宜松的追问感到十分意外且麻烦。
他浑浊的眼睛瞥了张宜松一下，带着一种看什么都不懂的新鬼的漠然。
“引渡？”
他嗤笑一声，声音带着腐朽的气息，“中元节，鬼门大开，万鬼涌动，地府人手早己捉襟见肘。
似你这等功德不上不下、阳寿未尽又突然横死的，排不上号，实属寻常。”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当然，即使在中元节，像你这样功德在身、魂体凝练却无引路的，也是极少数，至于‘药缘’……哼，到了鬼门关，自有分晓。
快走快走，莫要在此聒噪，扰老夫清静！”
说完，不等张宜松再问，他的身形己彻底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庙堂之中。
张宜松怔在原地。
土地公的话信息量巨大：地府人手不足、他的死是“阳寿未尽突然横死”、以及“药缘”似乎关乎他接下来的命运。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卫生所幻象，以及现在魂体内那坚实的联系感。
一个荒谬又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难道……他不敢确定，但一丝微弱的希望，却在这绝望的冥界之中，悄然萌生。
他转过身，深吸一口冰冷的阴气，迈步走出了土地庙。
外面，歪帽鬼差见他出来，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张宜松没有理会，按照指引，走向前往鬼门关的队伍末尾。
这支队伍更加漫长，鬼魂形态各异，有的哀哭不止，有的麻木不语，更有甚者魂体残缺，散发着痛苦的气息。
他默默地排在队尾，随着队伍缓慢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他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近代服饰、书生模样的鬼魂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魂体也随之剧烈波动，明灭不定，显得极为痛苦。
“咳咳……咳……”那书生鬼用手虚捂着嘴，表情扭曲。
旁边一个老妪鬼魂叹息道：“唉，这是肺痨鬼，阴气入肺，苦不堪言啊。”
张宜松作为一名医生的本能被瞬间触动。
他下意识地集中精神，想象着自己卫生所药柜里那些熟悉的药品——阿莫西林胶囊、急支糖浆……他迫切地希望能做点什么来帮书生鬼缓解这份痛苦。
就在他意念集中的刹那，一种奇妙的感觉出现了！
他感到自己与阳间卫生所的联系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阴阳阻隔，首接“看”到了药柜里那盒阿莫西林！
于是张宜松集中全部精神，努力地去构想那药物的形态与功效，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感终于被捕捉到……一丝微不可察的、清凉的气息，正透过这种无形的联系，缓缓渗入他的魂体，并随着他的意念，流向他的指尖！
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对着那痛苦的书生鬼魂，虚虚一指。
一道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几乎看不见的淡白色流光，从他指尖逸出，悄无声息地没入书生鬼的魂体。
书生鬼猛地停止了咳嗽，他愕然地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咦？
不……不咳了？
这……这怎么可能？
几十年来第一次……”他惊疑地西下张望，却只见周围都是麻木前行的鬼魂，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张宜松早己在他抬头前就收回了手，低下头，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做到了！
他居然隔着阴阳，调动了阳间药物的……“药气”？
或者说，是某种代表了“疗效”的概念力量？
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可能只是暂时压制，但这证明了他的感觉没错！
他的“药缘”，就是他在这绝望冥界中，独一无二的依仗！
这个发现让他激动得魂体都在微微颤抖。
他再次尝试集中精神，这次他“看”向了药柜里的安眠药。
果然，一丝极淡的、令人心神宁静的气息被他感知到。
他又“看”向肾上腺素注射液，一股微弱的、模拟性的提振感便隐约传来。
自己竟能跨越阴阳，引动阳间药品的“疗效概念”化为己用！
然而，就在他试图将这丝“宁静”概念引导出来时，一种明确的“消耗感”骤然传来——并非魂体疲惫，而更像是一种……“价值”的流失。
他魂体周围那本就因销籍而感觉黯淡了几分的功德金光，似乎又微弱了一丝。
‘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张宜松立刻明悟，‘调用阳世药物的力量，需要消耗我自身的‘价值’，这功德金光恐怕就是硬通货之一。
在地府，或许有更通用的‘货币’……’他又“看”向肾上腺素注射液，一股微弱的、模拟性的提振感便隐约传来，伴随的“消耗感”也证实了他的猜想。
看来，他确实能跨越阴阳，引动阳间药品的‘疗效概念’。
但每一次使用，都必然伴随着相应的‘支付’。
至于如何更高效地获取‘货币’，以及能否将阳间药物更实体化地带入冥界……这些都必须从长计议。
希望不再是微弱的星火，而是变成了一个需要精打细算、谨慎使用的可能。
他抬起头，目光由彷徨变得审慎，越过前方无尽的鬼魂长队，望向雾气深处那座巍峨、狰狞的鬼门关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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