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云的话音落了三秒，红岸派出所门口的空气才算重新流动起来。
孙健盯着他手里还在小声嘟囔的小偷，又扫了眼林晓雅紧紧攥着的棕色钱包，刚才憋在胸口的火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顺着喉咙里的烟味散了大半。
他下意识地把夹在指间的烟往身后藏了藏——所里有规定上班时间不能抽烟，刚才跟闻强闲聊时忘了收。
“还愣着干什么？
把人带进去！”
孙健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所长的威严，可语气里的生硬己经软了不少。
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沈青云这才看清派出所的全貌：褪色的朱红铁门掉了两块漆，门柱上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被雨水浸得发暗；院子里铺着的水泥地裂了好几道缝，缝里长着半尺高的杂草；靠墙的位置摆着两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没摘的防雨布，一看就是常年出警用的。
闻强先一步迎上来，拍了拍沈青云的肩膀，眼角的笑纹堆得明显：“辛苦你了，第一天就逮着个现行，是块好料子！”
他的手掌粗糙，带着常年握方向盘磨出的茧子，拍在沈青云肩上时力道不轻不重，透着股老刑警的实在劲儿。
沈青云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警服的年轻小伙子拎着个搪瓷缸子跑出来，头发睡得有些翘，看见沈青云手里的小偷，眼睛一下子亮了：“孙所、闻指导！
这是……抓着贼了？”
他跑到沈青云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小偷，“青哥是吧？
我叫李乐，去年刚调来的，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
“别围着看，先把人带拘留室去！”
孙健瞪了李乐一眼，又指了指值班室的方向，“沈青云，你先带这位姑娘去做笔录，完了来我办公室一趟。”
说完，他转身往办公楼走，背影比刚才挺拔了些——刚才还觉得这“关系户”不靠谱，现在看来，至少身手和责任心都没掺水。
沈青云应了声“是”，跟着李乐往值班室走。
值班室在办公楼一层最东边，推门进去时，一股混合着墨水、烟草和旧报纸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里摆着三张掉漆的木桌，桌上堆着厚厚的案卷和没吃完的泡面桶；靠墙的铁皮柜上贴着“案卷存放”的标签，柜门没关严，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唯一的窗户对着院子，窗台上摆着一盆蔫哒哒的绿萝，叶子上落了层薄灰。
“青哥，你坐这儿，我去拿笔录本。”
李乐把搪瓷缸子放在桌上，转身往文件柜跑。
沈青云拉过一把木椅让林晓雅坐下，自己则站在窗边，目光落在院子角落的公告栏上——上面贴着几张泛黄的通缉令，还有一张最新的“工厂欠薪调解通知”，红纸黑字被风吹得卷了边，右下角的日期是三天前。
“警察同志，是不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林晓雅攥着钱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拉链，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早知道我就不该早上取钱，也不会耽误你报到……” “没事，抓小偷本就是警察的职责。”
沈青云回头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虎口的薄茧上，“你在文具店工作，平时要写很多东西吗？”
林晓雅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店里除了卖文具，还帮人打印资料、写点简单的文书，时间长了就磨出茧子了。
对了，我们店就在解放路拐角，离这儿也就五百米，以后你要是需要买笔或者打印东西，去店里找我就行，给你算便宜点！”
这时李乐抱着笔录本和印泥跑回来，把东西往桌上一放：“青哥，笔录模板我都调好了，你首接填就行。”
他凑到沈青云身边，压低声音说，“孙所平时看着严，其实人挺好的，就是咱们所里事儿多，他压力大。
你今天这事儿办得漂亮，他指定对你刮目相看！”
沈青云点点头，拿起笔开始记录。
他写字的速度很快，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却没漏过任何细节——从林晓雅取钱的银行位置，到小偷撞她时的力度，再到钱包里的现金数额和身份证号，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晓雅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刚才被偷时的慌乱慢慢散了。
笔录刚写到一半，拘留室方向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响，紧接着是小偷的叫喊：“我要喝水！
你们不能这么关着我！
我要告你们！”
李乐皱了皱眉，刚要起身，就被沈青云按住了手。
“我去看看。”
沈青云放下笔，起身往拘留室走。
拘留室在值班室隔壁，是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铁门上方有个小窗户。
沈青云走到窗边，看见小偷正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手里攥着刚才从地上捡的小石子，眼神里带着点戾气。
“想喝水可以，但你得老实点。”
沈青云敲了敲铁门，声音平静，“你刚才偷的钱包里有三千二百块现金，还有身份证和银行卡，己经够立案标准了。
要是你老实交代之前有没有过前科，说不定还能从轻处理；要是再闹，我现在就联系局里的技术科，调你指纹比对一下辖区里的旧案——你觉得哪个划算？”
小偷的动作瞬间僵住，手里的石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抬头看向沈青云，眼神里的戾气变成了慌乱：“警察同志，我……我就偷过这一次，真的！
以前从来没干过坏事！”
沈青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
前世他审过太多这样的惯犯，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是在装可怜。
眼前这小偷右手虎口有层厚茧，指关节处有个淡淡的纹身，一看就是常年在外混的，绝不可能只偷一次。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先稳住他再说。
“有没有前科，查一下就知道了。”
沈青云转身往回走，“你要是想喝水，就好好坐着，等会儿李乐会给你送过去。”
回到值班室时，林晓雅己经在笔录上签好了字，正帮李乐整理桌上的案卷。
沈青云接过笔录看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让林晓雅按了手印，然后把钱包还给她：“好了，笔录做完了，我送你回店里吧，正好顺道熟悉下辖区。”
林晓雅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刚报到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包，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对沈青云说，“警察同志，我们店附近最近总有人鬼鬼祟祟的，好像是在盯着旁边的五金店，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
沈青云心里一动，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我会留意的。”
送走林晓雅，沈青云刚把笔录放进案卷柜，就听见办公楼二楼传来孙健的声音：“沈青云，来我办公室！”
他应了声，快步往二楼走。
孙健的办公室比值班室整洁些，墙上挂着辖区的地图，地图上用红笔圈着好几个点，旁边标着“盗窃高发纠纷频发”的字样；桌上摆着个搪瓷杯，杯身上印着“1998年抗洪先进”，杯沿有个小缺口。
“坐。”
孙健指了指桌前的椅子，自己则坐在办公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过来，“这是咱们辖区的基本情况，你先看看。
红岸片区以前是富民县的老工业区，有三个国营工厂，十年前倒闭了两个，剩下的那个也快撑不住了，下岗工人有两千多，流动人口杂，小偷小摸、邻里纠纷天天有，上个月还发生了两起工厂欠薪引发的闹事事件。”
沈青云拿起文件翻看，上面记录着近半年的案件统计：盗窃案占了六成，大多是偷钱包、自行车的小案子；纠纷类案件占三成，以劳资纠纷和邻里矛盾为主；剩下的一成是打架斗殴，大多是下岗工人喝了酒闹事。
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前世他在市局办的都是大案要案，没想到基层的工作这么琐碎，可这些琐碎里，藏着的都是老百姓的日子。
“我知道你是警校综合第一，身手好、理论扎实。”
孙健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转着，“但基层跟市局不一样，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案子，更多的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刚来，可能会觉得委屈，但我希望你能沉下心来——老百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
沈青云放下文件，抬头看向孙健，眼神坚定：“孙所，我明白。
我来基层不是为了镀金，是想实实在在做点事。
不管是抓小偷，还是调解纠纷，只要是老百姓需要的，我都愿意干。”
孙健看着他眼里的认真，心里最后一点疑虑也散了。
他把烟放回烟盒，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推过去：“这是值班室的备用钥匙，以后你跟李乐轮值夜班。
下午你跟老王出去转转，他在这儿待了二十年，辖区的情况比我还熟，你多跟他学学。”
“谢谢孙所！”
沈青云接过钥匙，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心里却热烘烘的——这串钥匙，是他在基层扎根的第一步。
从孙健办公室出来，沈青云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民警拎着个布包往上走。
老民警穿着洗得发白的警服，肩章上是一杠两星，脸上的皱纹很深，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一条缝。
“你就是沈青云吧？”
老民警先开了口，声音带着点沙哑，“我叫王建国，你孙所说让你下午跟我出去转。
正好，下午得去趟东风里，那片有两户人家因为水管漏水吵了三天了，今天得去解决了。”
“王哥好，麻烦你了。”
沈青云连忙问好，他能看出来，这位老民警身上带着股跟辖区融为一体的熟稔——那是常年走街串巷、跟老百姓打交道磨出来的烟火气。
王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客气啥，都是同事。
走，先去食堂吃午饭，下午早点去东风里，晚了那两户又该吵起来了。”
食堂在院子最西边，是间小平房。
中午吃饭的人不多，除了沈青云、王建国和李乐，还有两个值班的辅警。
食堂的师傅给他们盛了两碗白菜豆腐汤，还有两个白面馒头，菜里飘着几滴油花，馒头倒是热乎。
“咱们所里条件就这样，你别嫌弃。”
王建国咬了口馒头，含糊地说，“以前工厂没倒闭的时候，食堂还能天天有肉，现在……唉，能吃饱就行。”
李乐扒拉着碗里的白菜，小声对沈青云说：“青哥，你别听王哥的，下个月发了工资，我请你去外面吃大盘鸡，咱们这附近有家店做得可好吃了！”
沈青云笑了笑，咬了口馒头——热乎的馒头带着面香，比他前世在市局加班时吃的泡面强多了。
他一边吃，一边听王建国说东风里那两户的情况：一楼的张大爷和二楼的刘婶，都是纺织厂的下岗工人，张大爷家的天花板漏水，说是刘婶家的水管裂了，刘婶说不是自家的问题，两家吵了三天，连居委会都调解不了。
“这事儿看着是水管的问题，其实是心里的气没处撒。”
王建国喝了口汤，叹了口气，“张大爷儿子去年没考上大学，在家待业；刘婶老伴前几年得了重病，花光了积蓄，两家日子都不好过，一点小事就容易吵起来。
咱们去了，不光要修水管，还得好好劝劝。”
沈青云点点头，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他以前办大案时，总觉得调解纠纷是小事，现在才明白，这些“小事”要是解决不好，就会变成老百姓心里的“大事”。
下午一点半，沈青云跟着王建国骑着自行车去东风里。
东风里是片老居民区，房子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红砖楼，楼道里堆着杂物，墙上贴满了小广告。
两人刚走到三号楼楼下，就听见二楼传来争吵声。
“我都说了不是我家水管的问题！
你凭什么天天找我！”
刘婶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
“不是你家是谁家？
我家天花板都漏得能养鱼了！
你要是不修，我就去派出所告你！”
张大爷的声音也带着火气。
王建国叹了口气，率先往楼上走，沈青云跟在后面。
刚走到二楼拐角，就看见一个穿碎花衫的中年女人叉着腰站在门口，脸上满是泪痕；对面门口站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手里攥着个拖把，气得手都在抖。
“张大爷，刘婶，别吵了，我们来了。”
王建国开口劝道，语气里带着熟稔，“先让我们看看漏水的地方，说不定不是大问题。”
张大爷看见王建国，手里的拖把松了些，但还是没好气：“王警官，你可来了！
你看看我家天花板，都漏成什么样了！”
他侧身让开门口，沈青云跟着进去，只见客厅的天花板上洇着一大片水渍，墙皮掉了好几块，地上摆着两个接水的盆，盆里己经积了小半盆水。
王建国走到天花板下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楼上的方向，对刘婶说：“刘婶，你家厨房的水管能不能让我们看看？
一般这种楼上楼下漏水，大多是厨房或者卫生间的水管裂了。”
刘婶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打开了自家的门：“看就看，反正不是我家的问题。”
她家的厨房很小，水管沿着墙根走，沈青云蹲下身仔细看，发现靠近墙角的位置有个很小的裂缝，水正顺着裂缝慢慢往下渗，滴在地上的水桶里——只是水桶放在柜子后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刘婶，你看这儿。”
沈青云指了指裂缝，“水管裂了个小口，水渗到楼下，就把张大爷家的天花板泡了。”
刘婶凑过去一看，脸色瞬间白了，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张大爷也跟着进来，看见裂缝后，火气消了大半，却还是没好气：“你看，我就说是你家的问题吧！”
“我……我不知道水管裂了啊。”
刘婶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又红了，“我家老伴病了，我天天忙着去医院，哪有时间看水管……” 王建国拍了拍刘婶的肩膀，又看了看张大爷：“好了好了，现在问题找到了，修个水管花不了多少钱。
张大爷，刘婶家也不容易，你就别再怪她了；刘婶，你明天找个水电工把水管修了，再帮张大爷家把天花板补补，这事就算了了，行不？”
张大爷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的水桶，脸色慢慢缓和下来。
沈青云突然开口：“王哥，我认识个水电工，以前在我家小区干活，手艺好还便宜，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今天下午就来修，怎么样？”
刘婶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感激：“真的吗？
那太谢谢你了，警察同志！”
沈青云拿出手机，拨通了前世小区水电工的电话——没想到重生后这个号码还能打通。
电话里的人很爽快，说下午三点就能过来，修水管加补天花板，一共收五十块钱。
等沈青云挂了电话，张大爷己经走到刘婶身边，声音软了下来：“妹子，刚才是我脾气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你家老伴的病……最近怎么样了？”
“还那样，天天要吃药。”
刘婶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多亏了你们，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建国看着这一幕，悄悄对沈青云竖了个大拇指。
沈青云笑了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前世他破获大案时的成就感，跟现在解决老百姓的小事比起来，竟是两种不同的温暖。
下午西点，水电工把水管修好，天花板也补好了。
张大爷非要留沈青云和王建国吃饭，被两人婉拒了。
走的时候，刘婶塞给沈青云一兜自家种的西红柿，红通通的，透着股新鲜劲儿。
“拿着吧，这是刘婶的心意。”
王建国劝道，“咱们基层民警，跟老百姓处好关系，比什么都强。”
沈青云接过西红柿，手里沉甸甸的。
他跟着王建国往派出所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红砖楼的墙上。
路过林晓雅说的那家文具店时，他特意看了一眼——店里亮着灯，林晓雅正趴在柜台上写着什么，看见沈青云，她抬起头笑了笑，挥了挥手。
回到派出所时，孙健正在院子里浇花。
看见沈青云手里的西红柿，他挑了挑眉：“行啊，第一天就跟老百姓处上关系了。”
“是王哥带得好。”
沈青云笑着说。
孙健没再多说，只是把浇花的水壶递给沈青云：“来，给这盆绿萝浇点水，再不给它浇水，就真枯死了。”
沈青云接过水壶，蹲在窗台前给绿萝浇水。
水珠落在蔫哒哒的叶子上，顺着叶脉慢慢渗进去，像是给这老旧的派出所，也给沈青云的基层之路，添了点鲜活的希望。
晚上值班时，沈青云坐在值班室里，翻看白天王建国给他的辖区地图。
他用红笔在东风里和文具店附近画了个圈，又在旁边写了“留意可疑人员”几个字。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案卷上，他突然觉得，这看似琐碎的基层工作，藏着比大案要案更沉甸甸的责任——而他的一等功之路，或许就藏在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里。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沈青云抓起电话，听见里面传来李乐急促的声音：“青哥！
不好了！
纺织厂门口有人闹事，还把警车围了！
孙所让你赶紧过来！”
沈青云心里一紧，挂了电话就抓起警服往外跑。
夜色里，纺织厂的方向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他知道，自己在红岸派出所的第一个挑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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