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名为“我是谁”的种子,破土的瞬间,带来的不是生长的力量,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茫然。
肩膀上空无一物,却又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挺不首脊背。
周围那些窃窃私语,那些躲闪又好奇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城市的气味浑浊不堪,不再是山林里清冽的空气、湿润的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这里充斥着一种……一种燃烧后的味道,一种许多人混杂在一起的气息,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腐败的甜腻。
我的鼻子很不舒服,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他是不是听不懂我们说话?”
一个穿着鲜艳裙子(后来我知道那叫“连衣裙”)的女人小声对同伴说。
“看样子是,野惯了呗。
林家也是造孽,丢了十六年的孩子,变成这样……”林家。
又一个指向。
我握紧了手里温润的月光石,那点微弱的暖意是我此刻唯一的锚。
下山前,山教我的那些音节在脑海里翻滚。
我需要问路。
我朝着刚才说话的那两个女人走去。
她们看到我靠近,明显紧张起来,后退了半步。
我努力回忆着山的教导,调动喉咙里陌生的肌肉,发出的声音干涩而古怪,带着山林的回响和初学语言的笨拙:“林……家?”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个山教过的词,“是在哪里?”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更浓的兴味。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指了指街道的一个方向:“那边,往东,走过三个路口,看到一个大园子,门口有石狮子的,就是林府了。
哎,你真是林家那个……”我没等她说完,点了点头,算是道谢,然后转身朝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来她们压抑不住的议论。
“听见没?
他会说话!”
“说的什么腔调啊,怪瘆人的……重点是……他刚才点头了!
他真是那个孩子!”
赤脚踩在坚硬冰凉的石板路上,很不舒服。
这里的“地面”没有生命,只有死寂和粗糙的摩擦感。
我尽量沿着边缘走,那里偶尔有些缝隙,长出几丛孱弱的野草。
当我脚底触碰到那点微弱的绿意时,才能稍稍缓解一些身处此地的焦躁。
走过一个路口,喧闹声更大了。
各种尖锐的、沉闷的、嘶鸣般的声音(车辆的喇叭、引擎、人声鼎沸)冲击着我的耳膜,比我听过的任何一场暴雨、任何一次松涛都要嘈杂,而且毫无规律,令人心烦意乱。
我看到路边蹲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对着墙角一株快要枯萎的狗尾巴草发呆。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往旁边缩了缩。
我没有看他,而是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株蔫黄的狗尾巴草。
我心里对它说:“挺首点,精神点,这里就你一点绿色了。”
那株狗尾巴草似乎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耷拉着的穗头微微抬起了一丝。
旁边的孩子揉了揉眼睛,惊讶地看着那株草,又看看我。
我冲他笑了笑,露出牙齿。
他愣了一下,没有害怕,反而也咧开嘴,缺了一颗门牙。
“你……你真奇怪。”
孩子说,声音细细的。
“你也奇怪。”
我学着他的话。
在这里,我确实是个异类。
“他们都叫我小豆子。”
他说。
“我没有名字。”
我说。
山里的称呼,在这里似乎不适用。
小豆子好奇地打量着我,目光最终也落在了我的左肩,他歪着头:“你肩膀上……有什么东西吗?
为什么他们都说……”我的心微微一紧。
“你看得到?”
小豆子使劲眨了眨眼,摇摇头:“看不到。
就是……感觉有点……凉飕飕的?”
他也不太确定。
感觉。
连一个孩子都能感觉到。
我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小豆子在身后喊:“喂!
怪人!
那边有卖包子的,香得很!”
我没有回头。
松籽还能果腹。
按照指路,我数着路口。
第二个路口,我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门槛上,脚边趴着一只懒洋洋的黄狗。
那黄狗看到我,原本耷拉的耳朵瞬间竖起,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咽声,身体紧绷,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老妇人连忙呵斥黄狗:“大黄!
瞎叫唤什么!”
她抬头看到我,先是疑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传闻,脸色一变,眼神里带上了惊疑,赶紧拉着不情愿的黄狗躲进了屋里,砰地关上了门。
又是这样,动物似乎比人更敏感。
第三个路口到了。
果然,一个气派非凡的“大园子”出现在眼前。
高高的白色围墙,朱红色的大门,门上有着亮闪闪的铜环。
门口两侧,矗立着两尊雕刻狰狞的石兽,张着大口,怒目圆睁(这就是石狮子?
它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友好,不像山里的豹子,虽然危险,但眼神是纯粹自然的)。
大门紧闭着,旁边开着一扇小门。
有几个人在门口徘徊,像是看热闹的。
我站在街对面,没有立刻过去。
心跳得有些快,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因为一种本能的排斥。
这个地方,气息太过规整,太过压抑,缺乏山林那种自由流动的生命力。
我注意到墙角边,有一个卖糖水的小贩,正支着摊子,百无聊赖地摇着蒲扇。
他的摊子旁边,有几丛半死不活的矮冬青。
我走过去,在小贩惊讶的目光中,将手按在冬青粗糙的树干上。
心里传递过去一丝微弱的请求,带着月光石的气息:“告诉我,关于这家人的事。”
冬青的叶片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传递回一些模糊断续的信息碎片,混杂着小贩日常听到的闲言碎语:“……林老爷……官做得大…………夫人可怜啊……想孩子想疯了…………大少爷……能干……脾气不太好…………十六年前……上香……丢的…………说是被拍花子拐了……谁信呢…………山里找到的……哎呦,造孽哦…………肩膀上不干净……”信息零碎,但拼凑出一些轮廓。
一个做官的父亲,一个悲伤的母亲,一个能干的哥哥。
十六年前上香时失踪。
以及……肩膀上不干净。
小贩见我摸着冬青发呆,忍不住开口:“小哥,买碗糖水不?
解解暑。”
他打量着我,“你……是来找林家的?”
我点点头,收回手。
冬青知道的大概就这些了。
“我劝你啊……”小贩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好心,“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别往前凑。
林家这几天……啧,不太平。
说是找回了小儿子,是天大的喜事,可我瞧着,府里头气氛怪得很。
而且……”他眼神往我左肩瞟了瞟,没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很明显。
“谢谢。”
我生硬地说,从兽皮小袋里摸出一颗松籽,放在他的摊位上。
这大概是我唯一能给的报酬。
小贩看着那颗饱满的松籽,愣了一下。
我不再犹豫,穿过街道,走向那扇朱红色的大门。
看热闹的人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还没走到门口,那扇小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短褂、下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看到我,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
“我……”我再次尝试发出声音,“找……林家。”
那下人猛地回过神,声音都变了调,结结巴巴地朝里面喊:“来、来了!
他、他真的来了!
老爷!
夫人!”
里面顿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首先冲出来的是一个衣着华贵、面容憔悴的中年美妇。
她眼眶通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眼神却涣散而激动。
她看到我,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瞬间决堤。
“是我的孩子!
是我的云止!!”
她哭喊着,不由分说地扑上来,想要抱住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拥抱。
她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受伤和难以置信。
“云止……我是娘啊!
你的娘亲啊!”
她泣不成声,试图再次靠近。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穿着深色长袍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穿着锦袍、眉眼间带着些许倨傲和审视的年轻男子。
看来,这就是林老爷(我的……父亲?
)和那位“能干”的大少爷(我的……哥哥?
)。
林老爷的目光极其复杂,有震惊,有审视,有松了口气的疲惫,也有一丝深藏的、我看不懂的忧虑。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身上,以及我赤着的双脚上停留片刻,最终,也落在了我的左肩。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像……真像他外祖母年轻的时候……”林老爷喃喃道,声音低沉沙哑。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镇定,“你……你叫什么?”
我摇头。
“那……你怎么生活的?”
他又问。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陌生的“家人”,看着他们眼中汹涌的情绪,而我内心却一片平静,甚至有些疏离。
我举起手中的兽皮袋和月光石,用刚学会不久、依旧磕绊的语言回答:“山……养的。
它让我,回来。”
顿了顿,我迎着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目光扫过林老爷,林夫人,还有那位一首沉默打量我的哥哥:“你们,是谁?”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夫人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几乎晕厥过去,被旁边的丫鬟慌忙扶住。
林老爷的脸色变得更加沉重。
而我的那位哥哥,林家大少爷,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但很快被他压下,只剩下更深的审视和怀疑。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情绪激动的母亲身前,目光锐利地盯住我,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不管你是不是我弟弟,先进府再说。
站在门口,成何体统!”
说着,他示意下人。
那开门的下人战战兢兢地对我躬身:“小……小少爷,请、请进府。”
我看了看那扇敞开的、幽深的门,又看了看手里散发着微光的石头。
山说,了结在人的世界里。
我抬脚,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身后,是市井的喧嚣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
身前,是未知的深宅,和一段被迫寻回的、迷雾重重的身世。
而我左肩之上,那空无一物的重量,仿佛又沉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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