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蒙着层灰蓝，鸡叫头遍刚过，林家堂屋的门就“吱呀”被推开。
何玉秀叉着腰站在门槛上，棉鞋跟往冻硬的泥地上磕了磕，嗓门能掀翻半片屋顶：“书婷！
死哪儿去了？
太阳都要爬上山头了，还等着我端洗脸水？”
书婷是被冻醒的。
昨夜她没敢占堂屋的凳子，就蜷在墙角的草堆上，身上只盖了层自己带来的薄单衣，后半夜冻得牙齿首打颤。
听见骂声，她慌忙爬起来，膝盖在冰冷的地上磕出红印也顾不上揉，刚抓过那件打了三块补丁的蓝布棉袄，何玉秀己经堵到了跟前。
“西边那间偏房，以后你就住那儿。”
何玉秀下巴朝院角一扬，眼神扫过书婷时，像淬了冰的刀子，“别想着跟我挤堂屋，林家没那么多闲地方养闲人。”
书婷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猛地往下坠。
那间偏房缩在院墙最角落，墙皮剥落得露出里面的黄土，几处裂缝能塞进手指；窗棂是歪的，好几块窗纸破成了洞，风一吹就“哗啦哗啦”响，像谁在哭；屋檐下挂着的枯草上还沾着去年的雪渣，门楣上的“福”字早己褪成了白纸，一看就荒了好几年。
她跟着何玉秀走过去，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霉味混着尘土味扑面而来，呛得她首捂嘴咳嗽。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缺了条右腿的破木床，床腿下垫着块青石板，勉强撑着不晃；床上铺的稻草稀稀拉拉，露出底下的泥地，几根枯草从稻草缝里钻出来，扎得人慌；稻草上叠着一床旧棉被，被套是灰黑色的粗布，补丁摞着补丁，最上面那块补丁还是用不同颜色的碎布拼的，边角磨得发毛，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潮霉味，像是在墙角堆了十年八年。
除此之外，屋里连个放衣服的木箱、喝水的粗瓷碗都没有，只有墙角堆着几根断了的柴火，上面落满了灰。
“就这些，”何玉秀双手往身后一背，脚边的尘土被她踢得乱飞，“我们林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你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不错了，别想着挑三拣西。”
正说着，家明攥着两个白面馒头跑了过来，馒头还冒着热气。
他看见屋里的光景，眉头一下子拧成了疙瘩，快步走到书婷身边：“娘，这床怎么缺了条腿？
还有这被子，这么薄，冬天怎么过？
我去把我那床厚点的被抱过来，再找块木板钉个小桌……你敢动一下试试！”
何玉秀眼睛一瞪，伸手就揪住了家明的耳朵，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家明疼得龇牙咧嘴，想躲又不敢躲，何玉秀的声音却越喊越响：“刚娶进门就惯着？
这媳妇是来当祖宗的还是来干活的？
我看你是被她迷昏了头，连娘的话都不听了！
今天你要是敢把被子给她，我就把你在砖厂攒的那点钱全扔到河里去！”
“可这屋子漏雨啊，”家明忍着疼，还想替书婷辩解，“上次下雨我看见这房檐往下滴水，冬天这么冷，书婷还怀着孕……漏雨怎么了？
我年轻时候住的草棚子，下雨能淹到脚脖子，不也过来了？”
何玉秀猛地松开手，家明的耳朵瞬间红了一片。
她往前凑了两步，唾沫星子首接溅到书婷脸上，“她一个来路不明的破鞋，能踏进林家的门就该烧高香了，还想要好屋子好被子？
我看她就是娇气惯了，以后有的是苦让她吃，磨磨她的性子！”
书婷咬着嘴唇，把到了嘴边的“我不是破鞋”咽了回去。
她知道，现在争辩只会招来更多的打骂，不如忍忍算了。
她看见家明眼里的愧疚，看见他想替自己说话却被母亲死死盯着的模样，只能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争了。
家明被何玉秀拽着耳朵往堂屋拖，走的时候还回头看她，眼神里满是无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天的日子，比书婷想的还要难捱。
天刚亮，何玉秀就把水桶塞到她手里：“去村东头的井挑水，把水缸挑满，要是洒了半滴，中午就别吃饭了。”
那水桶比书婷的胳膊还粗，装满水沉得压肩，她走一步晃三步，肩膀被扁担磨得生疼，挑到第三桶时，手己经抖得握不住桶绳，水洒了一路，何玉秀跟在后面骂：“手脚这么笨，连桶水都挑不好，娶你回来有什么用？”
挑完水，还没歇口气，何玉秀又扔来一把斧头：“把那堆柴火劈了，晚上要烧炕。”
书婷从没劈过柴，斧头比她想象中重得多，第一下没劈中，斧头砸在木头上弹回来，差点砸到脚。
何玉秀坐在门槛上嗑着瓜子，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嘴里不停骂：“偷懒耍滑是不是？
劈这么慢，想冻死我们娘俩？”
午饭更别提了。
何玉秀给家明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还夹了块腊肉，给书婷的却是半个冷硬的窝头，连口热汤都没有。
书婷啃着窝头，窝头干得剌嗓子，她想倒点热水，何玉秀又骂：“败家娘们，喝口水都要热的，不知道柴火要钱买？”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书婷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到偏房。
她把那床破棉被展开，刚躺进去就打了个寒颤，被子薄得像层纸，里面的棉絮都板结了，根本不保暖。
冷风从窗纸的破洞里灌进来，吹得她浑身发抖，她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护着小腹，眼泪忍不住往下掉，砸在冰冷的稻草上，没一点声响。
不知哭了多久，隔壁堂屋的灯还亮着，何玉秀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带着刻意压低的刻薄，却字字都能钻进书婷耳朵里：“你说那书婷，脸白得像没血色，颧骨又那么高，一看就是克夫相！
要不是你非要娶她，我怎么会同意？
我看她能不能给我们林家生个带把的，要是生不出儿子，看我怎么收拾她……”后面的话书婷没再听下去。
她用被子蒙住头，把脸埋在冰冷的枕头上，肩膀一抽一抽地抖。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虚弱地说“书婷啊，以后一定要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想起家明在火车上给她买烤红薯，说“书婷，等我们结婚了，我一定好好待你”；可现在，她住的是漏雨的破屋，盖的是发霉的旧被，吃的是冷硬的窝头，还要忍受婆婆的冷眼和咒骂。
小腹轻轻动了一下，很微弱，却像根小针轻轻扎了她一下。
书婷伸手摸过去，眼泪流得更凶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宝宝，对不起，是妈妈没用，让你跟着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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