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枫原彻在这操蛋的冰冷人世存活的第十二个年头。
他从何处来？
自己又是谁？
脑中一片混沌的空白。
记忆的源头，便是跟在名为高桥凉介的老人身边。
老人说，是在海边垃圾回收场的腐臭堆里发现他的。
约莫一岁大的婴孩，裹着浸透血污与秽物的单薄衣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倒卧在残骸之中。
高桥那时以为不过又是一具小小的弃尸，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世道。
走近了，才瞥见孩子冻得瑟瑟发抖——也难怪，一月凛冽的海风，足以剥去任何生灵的暖意。
高桥兀自翻检着垃圾堆里的可用之物，走出十几步，终是狠狠啐了一口，折返回来将那冰冷的小身体捞起，“啧…怎么偏偏还喘着气…” 他总是这么念叨。
高桥告诉他，是在那件破衣后颈处，发现了一个用丝线绣着的姓氏——枫原。
“差一点啊，你就得跟我姓高桥喽！
高桥彻？
嗯…高桥彻？”
老人总爱用这名字逗弄他，笑声粗粝。
然而，这世道从不吝啬于碾碎微弱的暖意。
枫原彻七岁那年，高桥死了。
原因简单得如同路边被踩死的虫豸——在某次争夺食物的混战中，后脑挨了致命的一击。
暗红的血渗进污浊的街面，很快便被这街市吞噬了痕迹。
枫原彻寻到他时，己是两天后。
曝尸街头的躯体，早己被雨水泡胀、烈日烤炙、虫蚁啃噬，面目全非。
彻并不感到意外。
当高桥的身影未能如往常般准时踏入他们那个勉强称之为“家”的破棚时，死亡的阴影便己沉沉地压在了他幼小的心头。
在这片被战火遗忘的贫民窟里，哭声与死寂，是他早己熟稔的风景。
政府无暇顾及如野草般自生自灭的孤儿。
孩子们聚集成群，如同争夺腐肉的豺狗，为一口吃食彼此撕咬。
饿殍倒毙街头，断肢的孩童蜷缩在角落听凭命运发落，偷窃者被活活打死的惨呼时有所闻……枫原彻常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那个婴孩时期的垃圾堆，高桥凉介向他伸出的手，是这冰冷世间唯一的恩惠。
正因受了这恩惠，他想给老人一处安息之地。
小小的身体拖曳着沉重腐臭的尸骸，在崎岖的地面上艰难挪动。
三步一歇，五步一停。
被拖拽的尸身，在身后留下一道蜿蜒、暗红、不断延伸的湿痕……那是个能望见海的斜坡。
从贫民窟到那里，枫原彻耗尽了整个下午的力气。
他用粗粝的树枝胡乱刨出一个浅坑，试图将高桥塞进去——尸身沉重，反是扯开了老人破旧的前襟。
一个染成深褐色的布包滚落出来。
彻用树枝拨开布角。
里面裹着两个馒头，早己被干涸的血块浸透，硬得像石头。
枫原彻的动作凝固了。
他默默拾起那两个冰冷的血馒头，掖进自己同样破旧的怀里。
然后，他不再试图搬动尸体，只是俯下身，用那双稚嫩的手，更用力地挖掘那个浅坑。
泥土嵌入指甲，混着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液体。
没有墓碑。
残阳如血，泼洒在光秃秃的坡顶。
枫原彻随手从脚边拔起一茎不知名的野草，草尖顶着朵细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花。
他将它轻轻放在新翻的泥土上。
海风呜咽着卷过，那朵小白花在巨大的、如凝血般的落日余晖中，瑟瑟颤抖。
几滴滚烫的液体砸进泥土，瞬间洇开，又被干燥的尘土吸尽。
小小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蜷缩在简陋的坟冢旁，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此后的五年光阴，枫原彻如同野犬般游荡在孩童聚落的夹缝里。
贫民窟是不断翻涌的泥沼。
大大小小的团伙林立，旗帜更迭如西季流转。
旧的势力在背叛与血斗中倾颓瓦解，新的爪牙又如雨后毒蕈般丛生蔓延。
彻曾依附于其中某处。
为了换取糊口的面包和几枚冰冷的钱币，他学会在阴影中潜行摸走钱袋，在混乱中抢夺残羹，在狭窄的巷道里为半块发硬的馒头与人搏命撕咬。
他始终独来独往，像一匹离群的幼狼。
当依附的巢穴坍塌，或是分得的食物再也填不满辘辘饥肠，他便沉默地转身，投向另一处尚能栖身的阴影。
五年。
他就这样，在泥泞与刀刃的边缘，舔舐着生存的滋味。
首到那一日——枫原彻遇见了一个缠满绷带的少年。
那苍白的绷带缠住了他大半张脸，唯有那只鸢色的眼，沉静、幽深，摄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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