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灰扑扑的天像是快要塌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乡镇卫生所特有的消毒水味儿混着老房子返潮的霉气钻进鼻腔。
木思棠拧了一把泛黄的湿毛巾，仔细地擦拭着床上老妇枯瘦如柴的手。
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那双手布满老茧和皱纹，曾经能毫不留情地揪着她的耳朵打骂，也能抡起沉重的农具干活。
如今却只剩下一层皮包骨，无力地瘫在洗得发白的旧床单上。
张桂芬昏睡着，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床头那瓶浑浊的药液，一滴、一滴，慢得折磨人，在倒数着最后的时间。
木思棠的眼神空茫，长期的疲惫和营养不良让她面色蜡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十八岁要小得多。
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像门外那条被车轮碾了无数次的黄土路，看不到头，也盼不来什么新意。
她甚至己经麻木地做好了准备，送走养母，然后守着那几亩薄地和破屋，重复着上一辈的命运。
就在她走神的刹那，那只枯手猛地一动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力气大得惊人，根本不像一个快死的的病人。
木思棠吓了一跳，猝然抬头，对上了一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
那眼睛浑浊、涣散，却烧着一种骇人的光亮，死死地盯着她，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棠…棠棠……”张桂芬的喉咙里发出干裂的声音，嘴唇哆嗦着。
“妈？
您醒了？
是不是要喝水？”
木思棠试图抽出手去倒水，却被抓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不…不喝了…”张桂芬艰难地摇头，眼神像钩子一样锁着她。
“妈…妈对不起你……有件事……憋了十八年……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都不该说的……”她的情绪激动起来，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脸色泛起潮红。
木思棠心里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悄然蔓延：“妈，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没有以后了！”
张桂芬猛地打断她，声音尖利刺耳，带着垂死之人的全部力气。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要下地狱的……我得说……”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木思棠慌忙给她拍背，心乱如麻。
咳嗽稍歇，张桂芬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但眼睛却瞪得更大，瞳孔里倒映着木思棠惊慌失措的脸。
她死死攥着木思棠的手腕。
“棠棠……你……你本来不该跟着我受这穷罪……吃这苦头的……”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却像毒蛇一样钻进木思棠的耳朵，“你……你不是我闺女……”木思棠整个人僵住了，大脑嗡嗡作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年……我在省城那个大医院当保洁……扫厕所……”张桂芬的眼神飘向远方，陷入回忆，脸上肌肉扭曲着，混合着贪婪、恐惧和愧疚。
“看见那个首富的太太……哎呦，真阔气……住最好的房间，生了个闺女……金尊玉贵的命啊……”她喘着粗气，停顿了一下，眼中的光变得骇人。
“我……我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啊……我看着自己刚生的丫头片子……想着她以后也要跟我一样在这黄土里刨食……我……我就……”木思棠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下意识地想挣脱，想逃离接下来要听到的话，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张桂芬猛地转过头，眼神灼灼地盯着她，吐出了那个足以将木思棠整个世界碾碎的真相：“我就把你们俩……换了啊！”
“轰隆”一声……窗外适时地响起一声闷雷，惨白的电光刹那间照亮张桂芬狰狞而悔惧交加的脸，也照亮木思棠瞬间失血、苍白如纸的面容。
世界仿佛被静止。
木思棠的耳朵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轰鸣声。
她听不懂，或者说，她无法理解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巨大意义。
换……了？
什么换了？
谁和谁换了？
“你……你才是那金窝窝里的凤凰崽……你本该是顾家的千金小姐……城里的首富啊！”
张桂芬兀自说着，眼泪混着鼻涕淌下来，她也顾不上擦，“我把我那个讨债的丫头……换了你的命……我把你抱回来了……让我闺女去享福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木思棠的心尖上。
十八年来的所有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粉碎！
那些打骂，那些苛责，那些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和吃不饱的饭，那些被骂是“赔钱货”、“讨债鬼”的日日夜夜……原来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而是因为……自己根本就不是她的女儿？
甚至她对自己的所有不好，都找到了最残忍的注脚。
因为她偷了别人的人生，而自己，就是那个时刻提醒她罪行的活证据！
“妈……你……你病糊涂了……”木思棠的声音发颤，几乎是哀求着，她宁愿相信这是胡话，“你在胡说八道……没有！
我说真的！”
张桂芬激动起来，死死拽着她。
“地址……地址我藏着了……在我枕头芯里……缝着呢……你去……你去城里……找你亲爹妈……他们姓顾……可有钱了……你去找他们……”她像是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力气骤然被抽空，手猛地一松，软软地垂落下去。
胸口剧烈的起伏变得微弱，眼神开始涣散。
“去找……享福……别……别恨我……”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消散在浑浊的空气里。
紧接着，床边那台老旧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绵长、刺耳的“滴……”一条冰冷的首线，无情地划过屏幕。
木思棠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手腕上，还残留着养母最后用力抓握留下的红痕和痛感。
耳朵里，还反复回荡着那些颠覆她一切的话。
“不是亲生的……” “顾家千金……” “首富……” “换掉了……”窗外，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哗啦啦的雨声砸在瓦片上，像是要把这肮脏的秘密冲刷干净，却又徒劳地让整个世界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木思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床上那张己然失去所有生机、变得陌生又熟悉的脸。
十八年的养育（如果那能算养育的话）和临终这惊天动地的忏悔，像两把巨大的锯子，来回拉扯着她的灵魂。
她该恨吗？
恨这个偷走她人生、让她吃了十八年苦头的女人。
她该哭吗？
为这荒谬的命运，为自己那模糊不清的过去和未来。
可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一刻被巨大的震惊炸得灰飞烟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空洞。
只有那尖锐的“滴——”声，还在持续地、冰冷地提醒着她一切都变了。
她的世界，从这一刻起，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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